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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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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约莫是进入了一个幻境。谢岑关手搭凉棚,穆知深和秋丫头在哪儿呢?
半晌没看见人,三人往里头走。人和马来来去去,玛桑服饰和中原很不一样,个个断发纹身,身上要么挂繁复的流苏,要么挂着硕大的银项圈,有的男人还裸露着胸膛和右臂,肌肤漆黑如烧焦的炭。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没有面目,脸庞罩着一层雾气似的。裴真猜测,幻境依照衣裳旧主的记忆建立,旧主不记得的东西幻境里不会显现。
天井底下有人在跑马比箭,当中唯有一个背影挺拔的男人似乎有面目。那人每箭必中靶心,四周围观的人屡屡发出盛大的喝彩声。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他长什么样儿。百里决明注意力很快被楼上经堂吸引住,那里的人最多,门口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百里决明拉着裴真挤进去,这些人对他们完全没有反应。约莫幻境里都是虚象,虚象只会按照旧主原有的记忆行动,所以不会对他们作出反应。人群只挤在门口,没人越过门槛。经堂和阴木寨里的那座布局相似,几根围抱粗的大红瓜楞柱顶着房梁,梁上垂下一面面彩色经幡。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活生生的。
堂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老态龙钟,女的还很年轻,两人都戴着一身的金饰,阳光直射上去闪闪发光,让人不敢注目。裴真说玛桑黑教里金色属于天,银色属于地,这两人或许就是玛桑的族长和族长娘子了。底下排了两列红漆案,每张案后都坐了人,约莫是玛桑里的贵族老爷,个个挺着大肚子,赘肉缠成一圈,像一条肥蟒盘在腰间。
上座的那个男人轻咳了一声,这是表示他要说话了,堂里堂外登时静了下来。百里决明找了地方坐,裴真在经橱那儿读经卷,谢岑关闲得发慌,蹲在族长面前扮鬼脸。
满身金饰的男人举杯,声如洪钟,今日有两件喜事,这第一件,我们玛桑的长女成年了。从今天太阳升起到月亮出山,男人比箭,女人歌舞,有酒同饮,有肉共享,庆祝我们的般遮丽成年!
族长说完,众人高声欢呼。经堂一侧的屏风缓缓移开。明艳的女人跪坐其后,百里决明和谢岑关都震惊了,那是喻听秋,可又完全不像她。她的衣裙无比艳丽,像把红霞披在了身上。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玛桑族里有地位的女人似乎都穿红色,地位越高,那红色越饱满。
堂外响起呼声,若用汉话音译,他们喊的是:般遮丽!
喻听秋,或者说般遮丽望向堂外,笑容比霞光更加艳丽夺目。她的眉宇间有种威严,这让别人知道她不是一个花瓶一样脆弱的女人,而是手握生杀的王女。原来那衣裳的旧主是玛桑族长的女儿,她原本的相貌已经无从得知,喻听秋成为了她的化身,她就会以喻听秋的面貌出现。百里决明也从未想过喻丫头可以这般美丽,她很少细致打扮自己,而且自从她跟着裴真混,要么钻鬼堡要么进丛林,成日灰头土脸的。
王女指向堂外,扬眉笑道:黄昏之后,到孤的寝居门口排队。孤要挑选一个好儿郎,伴孤共饮到天明!
堂外登时沸腾了,许多儿郎连滚带爬往独木楼梯跑,后头有更多儿郎拽住前面人的衣裤,一时间人仰马翻,滚作一堆。般遮丽大笑着举杯,所有人一同举杯,庆祝王女成人。
百里决明:
这王女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王女。
族长放下银杯,再次清嗓子,道:第二件喜事,欢迎自中原远道而来的客人!
话音刚落,门口的人让开一条道儿,两个男人步入门槛。一人青衣,一人玄裳,天光笼住了他们的脸庞,看得不甚真切。他们渐渐走近,脸庞慢慢清晰。不同于玛桑儿郎断发纹身,肤色黝黑,他们二人眉目清朗,脸颊白皙犹如净瓷。一人温和,一人冷漠,二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儿郎。
看见他们脸庞的那一刻,百里决明愣在当场。
青衣郎君微笑着款款行礼,道:百里渡携胞弟百里决明见过族长。此番壮游人间,得玛桑盛情款待,是我兄弟二人平生大幸。
玄色衣裳的青年亦沉默地行礼。
他们停在百里决明的面前,近在咫尺。玄衣青年熟悉的脸庞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这是从前的他么?百里决明看着这张脸,忽然就不确定了。心里莫名其妙涌上难过的情绪,胸口涨涨的,他说不出话。
他为什么会难过?从前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玛桑?百里决明觉得脑海深处有许多东西想要往外跳,记忆像一根绷紧的弦,下一刻就要断裂,他头疼欲裂。
座中有人大笑,道:好一双俊俏儿郎。听说你们二人出身江左高门,传承百里氏的先天火法。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年轻俊才。正好我玛桑王女成人,二郎君,你兄长要传承家业走不脱,不如你留在玛桑做王女夫郎,莫回中原了!
般遮丽笑着,酒杯在掌中轻摇。
青年看了般遮丽一眼,没什么表情,道:没兴趣。
哦?那人故意挑衅,我玛桑的王女还入不了你的眼?
青年冷冰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我是个断袖。我看你长得不错,比起般遮丽王女,我更中意你。不如你嫁给我,如何?
第113章 昔我往矣(二)
他这话儿一出,座中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厮显然是为了摆脱纠缠,故意说自己是断袖。生前的百里决明比如今的百里决明更加目中无人,他的眼神摆明写着哪来的脏东西,离我远点儿,让人一看就来气。
谢岑关掩着嘴儿啧啧慨叹:老前辈,看来你生前朋友也不多啊。
裴真轻飘飘睨了他一眼,谢岑关连忙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裴真没有同师尊说他并非真正的百里决明这件事儿,师尊丧失了生前的记忆,总觉得哪里有蹊跷,或许告知师尊真相并不是一个好选择。裴真望向师尊,这家伙打看见生前的百里决明开始就眉关紧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转向那青衣郎君,这个男人眉目温和,仪态从容,嘴角带一抹娴雅的笑意,看起来比他的弟弟好相处很多。裴真觉得有趣,看来这位青衣郎百里渡,便是无渡爷爷年轻的时候了。
百里渡出来打圆场,我家阿弟年轻,说话不仔细,还望各位多多担待。他的话儿说得驾轻就熟,一看就没少为他这倨傲的弟弟收拾烂摊子。
族长也替他们说话,二郎君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们莫再打趣他了。二郎君看似不近人情,医术是一等一的好。多亏了他,孤这三十年的头风病才痊愈啊。
有族长撑腰,底下宾客自然无话可说,话头又转回般遮丽成年礼上头。百里家的两兄弟在角落里落座,无人在意。百里决明坐在台阶上头,一声不吭地抱着手臂遥遥望着他俩。青衣的百里渡性子温和,随遇而安。他的胞弟和他一点儿也不一样,与玛桑的宴席格格不入,即便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出这家伙眉宇里的不耐烦。
兄弟俩坐在经堂的最角落,身后是一张盖着红布的供桌。百里决明忽然瞥见,桌沿垂下的红布后头伸出一只藕白的手。那手皓白胜雪,骨相又纤细,一看就是只女人的手。那手戳了戳玄衣青年的后腰,青年没反应,那手锲而不舍,又戳了几下,青年似乎终于忍无可忍,拿了盘烧鸡,悄无声息地递到供桌底下。
过了半晌,红布下递出一碟骨头,青年面无表情地把骨头放回小案。桌下的人似乎没有吃尽兴,又戳了戳青年。青年拧着眉回头看了看,给她递了好几回吃食。案上佳肴兄弟俩一筷子都没动,净被桌下那个人吃光了。第三回 被骚扰的时候,青年打定主意不理她了。那手停在空中半晌,好像恼羞成怒,狠狠在青年屁股上拧了一把。
百里决明看见玄衣青年脸色一寸寸变黑。
青年站起身,行礼道: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晓这人脾气不好,族长不管,其他宾客发了几句牢骚便罢了。反正是中原来的人,在玛桑借住一段时日就要回中原的,同他们没关系。百里渡颇为无奈,趁没人注意,微微俯下身,轻声说了几句话儿。
他的嗓音放得很轻,没有人听见,只有作为旁观者的百里决明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口型。
他说的是:
阿兰那,莫要胡闹。
那一瞬,百里决明的呼吸窒了一下。
桌子底下的偷吃女人,是阿兰那么?
似乎所有舞女宾客都离他远去,视野里只剩下供桌红布依旧清晰。他走到供桌边,底下那只手再没伸出来了,她好像很听百里渡的话儿,乖乖不再胡闹。百里决明蹲下身,迟疑着掀开红布。供桌底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般遮丽没有看到的东西,他们也看不到。即使知道这一点,他还是忍不住掀开这红布,他很想看一看,那个锲而不舍跟在他身后的女鬼,生前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渊源?
堂上歌舞停歇,有奴隶捧着一支羽箭膝行献给族长。
这是今日比箭胜出的郎君。奴隶细声禀告。
族长夫人端详羽箭,目光划过羽箭末梢镌刻的名字,红艳的嘴唇勾起,笑道:又是这个孩子,每回寨中比箭,他总能胜出。听说去年还跟随骑手出战,清除了王寨背面的鬼域。虽则奴隶出身,却颇有能耐。不若给他个恩典,让他侍奉王女成年。
般遮丽低眸笑,掩住眸中锋芒,孤刚刚已经下令,从排队的儿郎中挑选侍寝的人,珠夫人要叫孤食言?
那些儿郎岂配得上玛桑的长女?珠夫人请示族长,王君,你意下如何?
般遮丽,你母亲是一番好意。族长颜色不悦,日后要唤母亲,你生母早逝,若非阿珠,何有你今日?成年了,要识大体。
般遮丽从善如流,王父说的是,般遮丽谢过母亲。
谢岑关在旁边看得咂舌,弹丸之地,人也分三六九等,还要如此争权斗狠,活着真不容易。
裴真对这场面司空见惯,掸了掸衣摆道:江左何尝不是如此,它的地界又比玛桑大多少?
当年江左高门为了争夺纯阴炉鼎勾心斗角,嘴脸比这些人丑恶百倍。裴真想起往事,神色漠然,不再多说。
这一番看下来,他大约知道玛桑的状况了。玛桑圈地为国,自立于中原的西南。一族为一国,族长就是玛桑的王君,目前还不知道姓名。这个珠夫人大约是贵妃、王妃那一类的人。看这年轻的面容,年纪和般遮丽应该差不了多少。般遮丽是玛桑的王女,和珠夫人似乎很不对盘,言语之间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珠夫人十有八九有个孩子,是般遮丽的弟弟或者妹妹。这般看来,在玛桑王女似乎也可以竞逐王君的位子。
只是过了这么久了都没见到穆知深,不知道他成为了谁人的灵媒化身。
喂喂,秋丫头,谢岑关在般遮丽面前拼命挥手,看得到我么?
喻听秋不想搭理他,也搭理不了他。身体好像被许多看不见的丝线束缚住,一举一动不受自己控制,她觉得自己像一具提线木偶。源源不断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向胸中涌流,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包裹住了她。自从被裴真斩断情根,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澎湃的起伏。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般遮丽的情感和思绪,这个女人笑着饮酒吃肉,心里却埋着深深的愤怒。她是个心底藏了猛虎的女人,尽管她的外表艳丽如蔷薇。
酒席之后,般遮丽走出门廊,喻听秋借着她的步伐在王寨里游荡,那三个白痴男人跟在她的后头。夕阳彻底沉没蓊郁的青色远山,般遮丽在木门前踌躇许久,终于推开了门。满室红绸,分明是成年礼,布置得却像大婚。身形挺拔的男人戴着金色的面具,坐在红床中央。喻听秋知道这个人叫做迦临,玛桑最厉害的箭手,百发百中。他是楼下奴隶的儿子,父亲给般遮丽的父亲打银器,母亲给珠夫人缝制新衣,他幼年是般遮丽的随从,陪般遮丽玩耍,给般遮丽当马骑。
他是被珠夫人送来的,喻听秋知道他的身份不好,很可能是珠夫人派到般遮丽房里的耳朵。般遮丽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她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
般遮丽搬了把椅子,在迦临对面坐下。男人不言不语,安静得像个漂亮的人偶。
野画眉在窗外叫唤,般遮丽瞥见珠夫人的奴隶静悄悄藏在外头的窗下。喻听秋感受到她心里的嫌恶,珠夫人期盼着她沉溺于迦临的美色,甚至派人监视般遮丽对迦临的反应。
摘面具。般遮丽说。
男人解开发后的丝带,金面具卸下,烛光淌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颊。铁灰色的眸子低垂着,收敛一切情绪。旁观的谢岑关和百里决明都倒吸一口凉气,穆知深成为了迦临的灵媒。
喻听秋脑子空白了一瞬,迦临和穆知深很像,不苟言笑,不爱说话,像一个影子似的。穆知深一定也看见她了,她不知道穆知深怎么想的,她心里有点儿慌。
般遮丽拔出一把金鞘长刀,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长开了,般遮丽评价,你小时候像一只瘦猴。
迦临低垂着眼眸,没吭声。
般遮丽摩挲着下巴看了他半晌,道:既然来了,那就脱吧。
空气里寂静了一瞬,迦临默默站起来,宽衣解带。在般遮丽的视角,深红衣袍从他身上褪下,露出紧实的肩膀和胸膛,肌肉紧绷着,起伏有致,每一道纹理都蕴蓄着力量。他将上身的衣裳脱光了,也露出了胸膛和腰腹上的疤痕。有些年岁已久,淡如水渍,有些是不久前新添上的,颇有些狰狞味道。这些疤痕一半来自年幼时他人的欺凌,一半来自鬼域战场。他是玛桑的奴隶,也是玛桑的战士,当有恶鬼作祟,有外敌入侵,他是守卫玛桑的先锋。
喻听秋感受到般遮丽心底心潮澎湃,猛虎急剧喘息,即将冲出牢笼。血液活泼起来,全身的脉管都在鼓动。裴真让她断情绝欲,这么久了,她终于又感受到凡人的欲望。般遮丽渴望着迦临,喻听秋几乎要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欲望。她也逐渐变得兴奋,这欲望久未谋面,让她血脉鼓噪。
可是般遮丽端详了一会儿,竟然道:真丑,无趣。
迦临的脸色白了一霎,空气里更寂静了。
他垂眸,说:对不起。
她说出的话儿依旧让人难堪,奈何母亲一腔好意,孤怎敢违背?般遮丽玩着刀,放缓语调,迦临,孤说脱,就是脱光的意思。
喻听秋:
百里决明:
谢岑关:
只有裴真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神色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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