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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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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他垂头丧气,我不是一下子没忍住么?
明日你阿父同我要去清剿鬼域,你在家老实待着,百里决明道,若我们回来听见你半点不听话的风声,定剐了你这身好皮!
哦。他低头对手指。
阿父和阿叔走了,他陪着他阿母下棋解闷儿。阿母时不时走神,捧着脸颊问:你说你阿父和阿叔走到哪里了呀?
小灵童不理解他们大人的缠缠绵绵,只觉得没劲儿,管他们走到哪呢,只要别回来打我就行。
等你长大了娶媳妇儿了,他们就不打你了。阿兰那掩着嘴吃吃地笑,当着你媳妇儿的面打你,羞羞脸。
长大,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灵童很惆怅,阿父阿叔说,等他弱冠之时,才会禀告祖先,为他取一个正式的名字。阿母说,等他长大了,才能娶妻成家,不再被阿父和阿叔打。他想要长大,等他长大了,他就要把那些说阿母坏话的人都烧成秃头。
阿叔长大很久了,怎么还不成家?小灵童问,他要是有孩子,就会去打自己的孩子,不会成天来打我。
阿兰那也不知道百里决明为什么还不成家,阿弟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板着一张脸,姑娘都怕他。
小灵童偷偷瞥了眼阿母,其实他略略知道一些秘密。大人们总觉得他小,啥都不懂,他懂得可比他们多多了。上回同阿叔一起午憩,他听见阿叔轻轻呢喃阿母的名字。幸好是被他听见,要不然这事儿可了不得。醒来后他嘱咐阿叔,不要和别人一块儿睡午觉。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男人都要喜欢一个女人。他撅起嘴,说: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
他们?阿兰那没听懂,还以为小灵童说的是旁的什么觊觎她美貌的人。她长长叹一口气,没办法,本天女就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臭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天女吗?不是因为我餐风饮露,也不是因为我不老不死,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大!美!女!
骗人,我看见你长白头发了。你看,一根、两根、三根。
那是因为生了你啊,你这个笨蛋!
小灵童笑嘻嘻,阿叔会一种好漂亮的术法,他之前教我,我才学了一半,女孩子看了一定会喜欢的。小灵童人小鬼大,下次我让他用这个术法去勾引小娘子。
阿兰那拍他脑袋瓜,是你自己想勾引小娘子吧!
小灵童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开了。过了半拉月,阿父和阿叔终于回来了。阿母牵着他跑去山门迎接,两个人都跑得呼哧带喘,使女们追不上他们,被落下一截。远远地,便见阿父骑在马上,天光映着他的眉目,独有一种清隽的俊朗。他下了马,却没往山上走,而是转身从后面的马车里牵下一个年轻的女郎。
小灵童愣住了,下意识仰头看阿母。阿兰那还没反应过来,提着裙子下山去迎接,笑问:阿渡,这是谁呀?
女郎娉娉婷婷向她行礼,娘子万安,奴是关中李氏的李银姬。她面色含羞,今后,奴一定好生侍奉郎君和娘子,娘子千万不要同郎君置气,奴不敢肖想太多,只求能在郎君身侧端茶送水,望娘子成全。
侍奉?阿兰那心里有答案,却不相信,还抱着星星点点的希望,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呀,为什么要侍奉我们?
阿兰那,百里渡开口了,将银姬安置在春棠居。
阿弟,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阿兰那又问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拉着缰绳,抿着唇没有回话。
莫要任性。百里渡的声音带了冷意。
阿兰那怔怔望着他,高强的功法延缓了他的衰老,他同八年前他们初识一模一样,没有半分改变。可是阿兰那好像不认识他了,她大睁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李银姬眸中带泪,娘子莫气,一切都是奴的错
百里决明冷冷道:你再说一句,撕了你的嘴。
李银姬打了个寒噤,不敢出声了。
阿兰那气得发抖,忽然抬手,狠狠扇了百里渡一巴掌。百里渡皮子薄,当下腮颊上就是一个巴掌印。所有人都惊呆了,全场鸦雀无声。李银姬就在身侧,那清脆的巴掌声响在她耳畔,她不可置信地掩住了唇。百里渡也惊住了,薄怒笼住他的眼眸,他眉宇间风雷欲现。
百里渡,阿兰那通知他,我要休了你。
她转身,拉着小灵童的手,一步步迈上台阶。
小灵童不懂休了你是什么意思,他只看见大宗师当着一众子弟的面被扇了一巴掌,他阿母扇完就走,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他想他阿母太厉害了,简直是女中豪杰,他热血澎湃,阿母,您真牛!
说完便沉默了,因为他看见,阿母的眼泪一滴滴淌下下巴,珍珠粒似的打在台阶上。原来她一点儿也不洒脱,一点儿也不爽快,她都是装的。阿母没有出声,更没有回头,她昂首挺胸地拉着他的手,一步步坚定地走回了家。
第127章 当时风月(四)
无渡爷爷爱过阿兰那么?裴真低低问。
寻微,这世上的人很多,每个人都不一样。百里小叽道,有些人视情爱为一生所求,死生相随,至死不渝。有些人将其视为过眼云烟,人活一辈子很长,情爱只是其中的很小的一部分。兄长就是后者,他不信任突如其来的热烈情感,更不相信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比起少女春心,他更相信血脉相连。
阿兰那不一样。裴真道。
对,百里小叽叹息,她不一样。
百里渡的涵养着实不错,被阿兰那当众下那么大的脸子,他竟什么都没说。安顿好李银姬,傍晚时分他去了阿兰那的小院。他知道阿兰那性子刚烈,定然要闹上一场,所以又喊来了百里决明,要是真的开打,希望他出来打打圆场解解围。小灵童也跑来了,陪在他阿叔的边上,两个人蹲在阿母寝居的屋檐底下望着漫过脚尖的夕照。奴仆侍女都退避三舍,没人敢碰主子的霉头。
里头影影绰绰传来两人的声音,冷笑着的那个是阿兰那,百里渡,你堂堂一个大宗师,为何不做人,偏要去做狗?
阿兰那这几年待在中原,汉话当真进步了不少,牙尖嘴利,句句带刺儿。
平静冷淡的那个是百里渡,他道:阿兰那,你过了。
阿父是有点儿生气了,小灵童听得出来,他被阿父和阿叔训惯了,很懂得察言观色。阿父这个人轻易不生气的,长这么大,小灵童还从来没见过他真真正正动怒的样子。他就算不高兴了,也是和风细雨的样子,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力,仿佛夏日暴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光景,让人喘不过气。
可是阿兰那不是小灵童,她曾经是骄傲的玛桑天女,就算现在不是天女了,她依旧骄傲,她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她问:那个叫金鸡还是银鸡的,你和她睡了没有?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百里渡道:你我成婚八年,抱尘山不纳姬妾,不收女乐,我自问给足了你体面。阿兰那,不要自取其辱。
你和她,阿兰那一字一句问,睡了没有?
百里渡只回答了一句,她是我的人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阿兰那却觉得天都塌了。她腿颤身摇,扶住小案才稳当身形。她想不明白,从前那么好一个人,会每天夕阳送她回琉璃塔,亲手制作丝履给她穿上的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不争气的泪水滴滴打在手背上,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可是她忍不住。
百里渡看她哭,叹了口气,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她,我免去她的晨昏定省,教你看不见她便是。
我要同你和离,阿兰那极力忍住眼泪,咬着牙说,我要带灵儿走。
不要胡闹,百里渡眉眼间俱是疲惫,大宗师妻儿出走,你要教天下人看我的笑话么?
阿兰那不依不饶,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要、和、离。
小灵童有些蒙,他隐隐发现阿父阿母之间事情越来越不对了。阿母要带他走是什么意思?他和阿母走了,以后还能见到阿父么?
他仰头看阿叔,阿叔眉头紧锁,脸颊被风吹得有些苍白。
为人妻八年,为人母六年,你竟丁点儿长进都没有么?百里渡叩了叩桌面,你从玛桑出奔,如今玛桑恨你入骨,你同我和离,难道要回去让人唾骂?
我留在中原。阿兰那说。
好,百里渡点点头,那你要如何过活?现今白菜一两几钱?猪肉一斤几钱?你知道么?你说你要带灵儿走,灵儿六岁,不日就要出阁读书,你可请得起教书先生?你可请得起修士教他术法?阿兰那,你自幼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要怎么养活你自己和灵儿?
阿兰那心头一片凄凉,她望着灯影里的百里渡,他脸上有倦于同她争论的疲惫,有分析事态的冷静,独独没有害怕她和离出走的伤心。她说她要和离,他没有不舍,他只在乎天下人的指指点点。
阿渡,她轻声问,你当真爱我么?
倘若他爱她,怎么会忍心让她难过呢?
百里渡愣了一下,走过来挽她的手。他拭去她脸颊上的泪,说:你是我的妻子,是灵儿的母亲,你、灵儿,还有阿弟,你们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你听我说,李银姬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幌子,是你的挡箭牌。迎她进抱尘山,那些人才不会日日盯着你编排。
多么伶牙俐齿的人呐,他睡了别的女人,转过头来说是为了她好。阿兰那凄凄惨惨地笑,你正面回答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爱我么?
何必自讨苦吃,他拥住她,糊涂一点,不好么?不要再想什么和离,放弃离开的念头。我向你许诺,决不让你看见银姬半根头发。你大可当她不存在,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我需要妻子,灵儿需要母亲,抱尘山需要你。
阿兰那靠在他怀里,心一寸寸落了下去。她想起从前她跟阿弟说,她想和阿渡做一切夫妻会做的事儿,阿渡做饭她洗碗,阿渡练剑她夸他厉害,阿渡看书她也一起看。其实这么多年了,这几件事一件也没有干成。抱尘山有许多大厨,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只是再也吃不到阿渡做的叫花鸡和猪大肠。阿渡勤于政务,很少练剑,更从未和她一起看过书。她想他忙,她要当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原来不是这样的,是他根本不爱她。不爱她,又怎么会陪她做这么多无聊的事儿呢?
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她记起来了,是她自己死乞白赖跟过来的。阿渡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或许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
不可以。她说。
百里渡轻轻叹了声,还有哪里不妥当,我们再商量。罢了,我在山下置一个别院安放银姬,你二人不相往来,如此可好?
看,他一点儿也不明白。
阿兰那笑了,百里渡,他们都说你聪明,你怎么这么笨呢?打从你决定接纳别的女人开始,咱们就完了。
为什么?百里渡问,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因为我还喜欢你啊,阿兰那泪水止不住地流,因为我喜欢你,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所以你只能对我好,你不可以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你不可以让别的女人叫你郎君。因为我还喜欢你,所以从今以后看见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百里渡怔愣了许久,萌动一时的少女春心,在他看来不过是耽溺于皮囊外相,日久天长,色衰而爱弛,它需要转换成亲人的骨肉亲情才能得到长远的维系。他没想到,阿兰那的爱恋八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那一瞬间心里若有触动,像一晃而去的流星,他想要捕捉,却稍纵即逝。
最终他说:很抱歉,你不能走,灵儿也不能走。
从那天以后,百里渡和阿兰那的关系僵硬到了极点。小灵童慌张极了,他还以为阿父阿母只是吵吵架,过几天就会好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寻常人家的夫妻不都是这样吗?阿母不让阿父进院子,他只要踏进来一步,阿母就丢东西砸他。阿母不停骂阿父,让阿父没面子。后来阿父干脆就不来了,晚上要么自己睡,要么睡在李银姬那儿。仙门百家塞了个李银姬进来,眼见有门儿,纷纷上贡女色。才半个月不到,抱尘山的后院塞满了胖瘦各异的女人。
抱尘山和以前不一样了,空气里流淌着女人的脂粉香气。小灵童躲着人跑,自己爬高,攀到很偏僻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世界好嘈杂,要么是阿母和阿父吵架,要么是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嘲笑阿母的出身。偌大的抱尘山,只有高处是清静的。
百里决明去找百里渡,要他适可而止,你要让抱尘山鸡犬不宁么?
百里渡的脸上没有笑意,那又如何?我娇宠阿兰那太过,她要知道分寸。那些女人会教给她,该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主母娘子。
兄长的心太硬,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发现,将阿兰那交给他是一个错误。
可惜,他再也弥补不了了。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沉声道:李银姬有孕了,你知道么?你收多少女人,我不管,但是只有阿兰那能为你生孩子。百里家不能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灵儿的手,绝不能像我们一样沾上不该沾的血。
那一天晚上小灵童又爬上了回廊的屋檐,狸猫一样踩着屋瓦乱转,不小心进了一方挂了红灯笼的小院。他认得这院子,八角塔上俯视整座抱尘山,他常常看见阿父从这处院落进出。李银姬住在这里。
今晚好奇怪,院子里一个侍女也没有。他的直觉告诉他,里头肯定有事儿。他猴儿似的攀着槐树枝,爬上了主屋的屋顶。揭开一道瓦,他看见阿叔面无表情坐在圈椅里,李银姬被两个白衣子弟押着,跪在他的跟前。
决明长老,你不能这么做,这是大宗师的儿子,是小灵童的弟弟呀!李银姬泣涕涟涟,大宗师若知道了,你如何担待得起?
孩子还没有出世,你就认定他是男孩儿了?百里决明冷笑。他站起身,从桌上端起一碗黑浓的药,向李银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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