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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作者: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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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小叽轻声道:那他一定会把最好的留给你。
裴真记起来,无渡爷爷人生中最后一天,正值初冬,飞雪飘落纱窗。爷爷那日好转许多,不再因病痛而呻吟。他突然说想吃叫花鸡,师尊骑了马下山去买,留谢寻微一个人守在帐前。
寻微,下雪了么?炕上的无渡睁开朦朦的眼,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嗯!下得很大呢。
扶我出去看看吧。
十二岁的谢寻微帮他穿上袄子,围上狐裘,披上大氅,架着他枯枝般的手臂,扶他一步步往院埕里挪。葡萄藤都枯了,竹棚冷冷清清。远山灰蒙蒙的,白皑皑的雪花掩埋世界,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葬礼。谢寻微将无渡扶进躺椅,在他膝上盖上棉被。
无渡眯着眼望了一会儿雪花,问:你师尊回来了吗?
还没呢,师尊刚走不久。谢寻微坐在他膝边。
无渡笑了笑,道:我等不回你师尊了。
谢寻微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慌乱道:师尊很快就回来了。
无渡眺望风雪飘摇的天地,他的发丝苍白,像落满了经久不化的雪花。他怆然道:我此一生,妻死子亡,一败涂地。我名曰渡,却无力渡我妻儿,更无力渡天下,负至亲挚爱,亦负大道。悔之深矣,恨之深矣。
谢寻微怔怔然,无渡爷爷
无渡抚摸谢寻微温软的发顶,谢寻微看见他朦朦的眼睛落下泪来。
爷爷毕生所憾,便是未尝以真心报答真心。他道,寻微,你师尊,爷爷托付给你了。
谢寻微睁大眼,无渡阖上双目,细瘦干枯的手掌从谢寻微头顶滑落。飞雪飘零,栖落于他黝黑的额,久久不曾融化。
裴真喃喃念出无渡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以真心,报真心。
百里小叽道:去坦白吧,趁一切还没有结束,趁一切还来得及。
第131章 金烬暗(二)
灵儿回家阿兰那固执地重复。
百里决明摇摇头,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不能回去。我要去谛听天音,为寻微改命,给裴真治病。还要他攥紧拳,道,我还要想法子救你,不要拦我。
阿兰那拼命摇头,谢寻微、裴真是骗子!
百里决明一愣,什么?什么骗子?
他心头大惊,难道裴真背着他勾引了寻微?
阿兰那说不明白,干脆拉起百里决明的手,放在自己额心。
入我心域。
阿母一定看到了什么,才这样斩钉截铁。百里决明有些害怕,若他看见裴真和寻微私相授受,翻云覆雨,他会疯掉的!冷静冷静,他强迫自己理智,裴真没有理由那么做。那会是什么事?他想起阿母次次针对裴真,甚至痛下杀手。不想了,看了就知道。他横了心,黑气从七窍涌出,遁入阿兰那的心域。
心域,记忆的幻象在百里决明眼前展开。周遭灰蒙蒙一片,仿佛充斥了许多黑色的雾气,视野阴郁晦暗。鬼魂的视觉和生人鬼怪不一样,故而常常迷路。人们在死人头七点长明灯,就是为了给魂魄指路回家,免得他迷失方向。他认出来木芙蓉和燕子楼,是裴真在浔州的别业。看样子是阿母以鬼魂的姿态潜入浔州,看到了什么东西。
原本粉粉白白的木芙蓉在鬼魂的视角下呈现一种枯败的灰黑色,园子里的花草都黑漆漆的。阿兰那指给他看燕子楼的灯火,那是昏暗世界里唯一的亮处。阿兰那领他进入燕子楼,重重帐幔之内,寻微坐在妆台前梳洗。铜鹤烛台衔着蜡,泥金色的翅羽上光芒流淌。
百里决明四处找裴真,看他是不是藏在哪儿。阿兰那扯住他,让他看妆台。
灯火照亮寻微的脸庞,她打湿巾帕,用澡豆浸泡的水擦拭脸颊。胭脂染上素白的帕子,洁净的水浮上一层淡淡的腻红,她脸上的颜色一点点褪尽。百里决明的手脚一寸寸发凉,他看见镜子里寻微的脸,一点点变成裴真。
卸完妆,寻微站起身,解开束腰上的丝带,素白的衫子和曳地折裥裙滑下她的躯体,百里决明看见她白皙的肩背,精致的蝴蝶骨,和独属于男人的薄而坚实的肌肉。
他不会忘记这副身躯,裴真曾披着素袍,光着一条修长洁白的腿,踩上他的胸膛。
他摇着头,不可置信,他无法理解他看到的一切。
裴真和寻微是同一个人么?
从心域里退出来,百里决明坐在地上发呆。脑子钝钝的,一思考就发疼。仿佛自虐一般,忍着针刺般的疼痛,他一点点梳理他看到的一切。寻微不是女娃娃,他从头到尾就是个男孩儿。他为何要男扮女装,谁教他的?百里决明把他当女儿养,顾及男女大防,从来不会不经过寻微同意进他的房间。八年朝夕相处,百里决明竟从不曾发现他是个男儿郎。
不仅如此,他还扮成裴真、师吾念,来到百里决明身边。他们亲吻过,同睡过,牙抵着牙,唇齿间气息滚烫,百里决明拥抱过他发烫的身躯,除了最后一步,他们什么都做过了。百里决明呼吸发窒,他忽然间意识到,他与自己的徒弟有了肌肤之亲。是了,他是个傻瓜,他痛苦地想起来,裴真和寻微的轮廓多么相似。他们睨人的姿态,娇媚的眼神,分明一模一样。他竟然以为他们是兄妹,谢岑关根本没有私生子!
回家阿兰那劝他。
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扭过脸,便见阿兰那赤裸的双足。他脱了自己的皂靴,蹲下身,给阿兰那穿上。
阿母,你回琉璃塔。我办完事,再去找你。
回家阿兰那抓他的袖子。
我答应你,我办完事,一定会去找你。百里决明握住她手,仿佛是给她信心。
谢寻微百里渡中原人,都是骗子。阿兰那说。
百里决明没滋没味地笑了笑,随即摇摇头,我要亲眼所见,才能相信。
会是阿母看错了吗?会不会另有隐情?
他为寻微找借口,即使他明明知道,不可能。
我儿莫伤心。阿兰那哀伤地抚摸他的发顶,随即站起身,慢慢走了。
裴真调理灵力,运转了两周天,心口的疼痛稍稍缓和了一些。百里小叽扑着翅膀,半飞半跳地去找喻听秋他们,过了半晌,终于把人给带过来了。谢岑关还不可置信,他头一回看见会说话的鸡。看到满身是血的裴真,谢岑关差点儿丢了魂。裴真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方才休息了一会儿,气儿终于回过来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说话间,前方亮起朦朦的胭脂色红光。地下河的水都染上了殷红色,粼粼似血。那红光无比鲜艳,比他们在外头所见更加鲜红。他们意识到,那里很可能就是明光的源头。
就是那里了。百里小叽说,朝那里去吧,你师尊也会向着明光去的。
百里小叽说,他修的隧道尽头直达光源,实际上百里决明比他们更靠近那里。
裴真思量片刻,决定在原先休息的地方刻下文字,若师尊返回那里,就会知道他们往光源去了。裴真要来他的包袱,脱下染血的外袍,换上干净的一件。他站起身要行走,穆知深不同意,把他背起来。牛毛针距离心脉太近,他必须尽力减缓血行,现下不能劳累。
喻听秋和初一打起火把,五人一鸡一起朝光源跋涉。一路上数次尝试用连心锁联络百里决明,越靠近光源,连心锁锁头的光越是暗淡,最后只能作罢,寄希望于百里决明和他们心有灵犀,一起往光源去。
看起来近,其实远得很。明光穿透力很强,隔着大老远都能看见那朱红的光晕。他们跋涉了半个时辰,最后爬上了一截狭窄的峭壁,才走出了地下山洞。眼前是一处从山体延伸出去的悬崖,对面是同样陡峻的山体。头顶是一线天,天光从上头漏下来。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山谷,汹涌的明光从谷中逃逸。
下面就是西难陀的深处,你们的终点。百里小叽说,跟着光走,就能谛听天音。不过生人听天音有代价,只有聋子才能听见那些东西说话,你们之中如果有人想要下去,必须放弃一只耳朵。
鬼怪只要切断灵力流,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谢岑关说:要不我下去?
裴真摇头,趺坐在一块山石下面休息。
等师尊来。
谢寻微,喻听秋在他面前蹲下,你能用银针废耳吧?
裴真看向她,表姐想要下去么?我的确能用银针挑断你耳周的经脉,但是一旦这么做,你这只耳朵就永远听不见了。
喻听秋笑了笑,大道自有万籁。
谢岑关不赞成,你可别了,大道能奏十八摸吗?回家吃吃喝喝听听小曲儿比什么都好,什么大道小道,别跟那些修道的二愣子似的,那都修得脑子不对了。他问穆知深,还不劝劝你未婚妻?
穆知深平静地问:二娘子想好了么?
吾之志,未曾移也。喻听秋道。
好,他颔首,我陪你最后一程。
他打开包袱,取出两条绳索,系在裴真背后的山石上,打了个稳稳当当的结。
他打结的手被按住,抬起眼,望见喻听秋的双眸。他们同属江左大族,幼年应该是见过面的,只是穆知深没有印象了。早先听说过喻听秋的传闻,大多说她娇生惯养,剽悍无理,日日欺侮喻家可怜的小表妹谢寻微。后来见到了真人,的确很剽悍,让人见之难忘。
穆师兄,很抱歉。她说。
他没有回应,更没有问她为何要道歉。
我利用了你,喻听秋解开其中一条绳索,我要走无情道,情根断了,很棘手,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是我的未婚夫,或许你可以帮我体味到情爱。爱上你之时,便是我杀你之日,像我那些先祖一样,杀挚爱证道,大道可成。你是个好人,我不该这么对你。幸好谢寻微针法卓绝,我的情根没能长回来。般遮丽告诉我另一条路,听天音,可以闻大道。
她的语调平缓,这样一件欺骗人感情,谋害人性命的十恶不赦之事,她说得好像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无聊事。谢岑关听得目瞪口呆,被这般骗了心骗了身,她就不怕穆知深怒而暴起,拔刀剁了她么?
穆知深至始至终神情没有变过,依然是那般平静的模样。
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喻听秋愣了下。
天都山大比,十八狱,你与谢宗主对阵,谢宗主说,听说你有个未婚夫。你说,很好,用他的血证你的太上忘情道。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静静的,那天在穆家堡你来找我,我就猜到了原因。
喻听秋眼中掠过惊诧,喃喃问:那你为何
为何不拒绝她?
大概是想要赌一赌吧,有一个人一起赶路的感觉很好。穆知深重新把绳结系上,我这个人运气很差,十赌九输,这次也输了。所以,二娘子,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程路。
最后一程路,走完,他们分道扬镳。
喻听秋望着他专心系绳结的模样,心里头酸酸的,恍惚间她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东西。脑后微微刺痛,那是谢寻微断她情根的地方。
它要长回来了么?她想。
走么?穆知深系好绳结,问。
走。喻听秋负剑起身。
裴真废了她的左耳,她同穆知深一起缒绳下了崖。人和绳一起没入明光,渐渐看不清了。连着石头的那一截绳子一直绷紧,过了一炷香时间,绳子松了,底下再也没有传来人声。谢岑关蹲在崖边不停叹气,人老了,就喜欢看人成双成对。这俩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是理解不了。
山洞里传来攀爬的声音,裴真一惊,扶着山石站起身。声音越来越近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洞口。裴真不停地想,他该如何对师尊开口?他该如何告诉师尊他就是谢寻微?师尊会原谅他么?会的吧,从小到大,只要他撒娇,落泪,师尊定会妥协。这次也会一样么?对了,他受伤了,还生病了。要是师尊真的生气,他给师尊看看手臂上的抓痕,再咳几口血,师尊一定就心疼了。他略略定了心,一心一意等着师尊上来。
一个人影翻了上来,借着明光看,他发丝散乱,细碎蜷曲的发黏在脸颊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眸如同炭火般炽亮,独有他那种桀骜骄狂的神气。是他,是师尊。裴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他抬起头,同裴真四目相对。
裴真张了张口,想叫师尊,又怕吓着他,最后还是喊了声:前辈。
百里决明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问:穆知深和喻听秋呢?
谢岑关说:他俩下去了,喻丫头要去听什么大道,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对了,百里大爷,你家的鸡会说话你知不知道?
裴真一直看着他,百里决明避不开裴真的目光,问:你有事要说么?
裴真一怔,现在要坦白么?他指尖发冷,心脏弼弼急跳,撞得胸口疼。
他柔柔笑开,答道:前辈去了哪儿?怎得这么久才来?
再延一延,容他想个合适的说辞。
可他看见,师尊的目光一寸寸冰凉了下去,好像失望至极。
我回地下河边了,看到你们留下的讯息才过来的。绕了路,时辰就耽搁了。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裴真,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事儿坐下说,谢岑关冲百里决明招手,来来来,别都站着。
百里决明没搭理他,兀自开口:八年前,仙门百家围剿抱尘山。喻家先锋攻上山巅之前,我在我徒弟谢寻微的眉间施下了一道恶鬼血诅。寻微先天纯阴,是炉鼎利器。这道血诅,能保护她不受他人欺侮玷污。我的血诅藏在她的经脉深处,除我之外,无人可以找到她体内的诅咒本源。
裴真似乎预料到什么,心里一空,指尖冰凉如雪。
百里决明缓缓抬起手,朝裴真的眉间伸出食指。裴真的经脉一震,一道鲜艳的红痕从他眉心显现。谢岑关和初一都瞪大双眼,心悬到了半空之中。红痕愈发明显,渐渐凝为一滴血珠,与裴真的眉心分离,漂浮到百里决明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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