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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下或长或短的时间 作者:折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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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 如果把“库亚吉”译为中文,意思差不多就是——“终将到来的奇迹光亮”。
    她小时候很聪明, 父母对她期望很高。
    那时一水之隔的东方古国正值内战,无暇他顾,国境因此管得有些松懈, 有空子可钻。她父母于是时常与月亮河对岸的坊间小商贩来往, 用树果、鸟羽、兽肉一类的艾什加拉野产换些文明国度生产的好东西,比如酱油、棉布、黄酒, 或是无用但美丽的玻璃珠子。双方语言不通, 交易时全靠比划,艾什加拉人总吃亏。
    她牵着父母的衣角,时常与对岸的商人接触, 到了少女时期, 竟是无师自通,会了一星半点的中文。讲得不很娴熟,字也会得不多,但足以与对岸商人交流, 还会写字记账。她父母极为骄傲, 觉得有聪明的女儿在, 以后交易会越来越顺利,再也不吃亏。村落的人也很佩服她。
    大家叫她“库亚吉”、“库亚吉”, 像是在赞美少女的才智,说她是个中国通,像她的名字一样,终将成长为照亮村落的光亮。
    然而,没多久,庞大的文明古国结束了内战,硝烟止息,百业重兴,也有了余力来处理国境的问题。月亮河上围起了高高的铁丝网,两地间的交易再也无法进行。
    她在中文上的天赋,成了他们用野果换来的那些五彩玻璃珠子一般美丽却无用的东西。
    就这样,它闲置了二十几年。
    她从行走山野的聪慧少女,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成天与脾气暴躁的成年女儿呛声的中年母亲。
    五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门被敲响了。
    艾什加拉是危险的地方,不仅有山野间强健凶残的野兽,还有比野兽更加嗜血的外地逃亡者。原住民的活动范围年年收窄,最终藏匿于深山象冢附近的一处宁静谷地里。即使如此,仍不时有人意外丧命。
    村里人说,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是被狼咬死的。
    村里人也说,更准确地说,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是被残忍疯狂的逃亡者故意用野狼咬死的。
    当时天色已晚,喧嚷的逃亡者城镇门前空地上摆了两只大笼子。一个大笼子里,关了三四只成年的饥饿野狼,盯着笼子外面,喉咙里发出不祥声响。另一个小笼子里,关了几只狼崽,也饿了很多天,眼睛里有幽幽的光。
    然后,逃亡者们把在平原上捉到的一家三口丢进笼子里,一夫一妇与成年恶狼关在一起,男孩则与狼崽关在一起。他们在笼子外面看热闹,欢呼着。他们喜欢痛苦与血腥的场面。
    成年山狼的体力远高于普通人类。大笼子里一阵乱响,传出哀嚎,但哀嚎很快止息,只剩下满地飞出的鲜血。
    围观的逃亡者们很兴奋。
    而另一边的小笼子里,亲眼看见父母惨死的男孩与狼崽扑在一起打了很久,被狼崽用爪子划破脸的同时,稚嫩的手,掐断了狼崽柔软的喉咙。他逃了出来。
    但他已经是一个孤儿。
    他回到象冢旁的村落,在房子里独自生活,跟谁都不来往。自己养活自己,每天在山林中捕食。
    村里人起初同情,后来,渐渐忌惮起来,随着他成年,这份忌惮成了恐惧。
    这个孩子当初在笼子里已经死了,他们悄悄地说,活下来的不是人,是残暴的狼崽,狼的魂魄占据了人的身体。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像狼一样吞食生肉,在山中来去自如,随手便捏死一条毒蛇?
    这生物既有狼的体魄,又有人的智谋,既有嗜血的本能,又懂得隐忍,是艾什加拉的土地上最恐怖的野兽。
    这样一个人来敲了自己的门,连吵架都从来吵不过别人的库亚吉几乎惊恐。
    日光下,他脸上的狼痕仿佛血腥图腾。
    但,他竟是向她讨教了一个中文问题。他说,假如不小心把一个中国人的东西弄坏了,要赔一些值钱的东西,赔什么好?欠条怎么写?
    她支支吾吾地说,中国人爱金元宝,写金元宝是最好了。
    他又说,数量呢?最大的数量是多少?
    她背上流着冷汗,拼命在脑海里挖掘中文量词,找出她所知道的最大的单位。一吨,她说,一吨是最重的。
    他说,那就一吨金元宝,怎么写?
    她颤颤巍巍地从箱子里翻出几十年没用过的纸和笔,回忆着写了好多次,全是歪歪扭扭的,最后勉强得了一张看得过去的给他。
    ——“一吨金元宝。”
    他用她的纸,她的笔,模仿着写这几个字。强悍有力的大手,善于剥夺野外的生命,却不善于用细细的笔写几个小小的汉字。他写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一团糟,但写得很认真,几乎把她小心保存了几十年的纸统统用光。
    她在一旁不敢生气。
    末了,他终于写出一张,连她也承认那确实算得上中国字。他拿着纸条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余惊未定的库亚吉一开门,看到地上蜷着一条死透了的黑绿巨蟒,差点吓晕过去。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给的酬谢。蛇皮是上好的药材。
    后来他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为中文欠条。她搜肠刮肚,帮他想一些值钱的好东西。
    ——“一吨古代红宝石。”
    ——“一大棵真正的翡翠白菜。”
    他字迹依然歪扭。
    那个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父母死得太早,来不及给他取名字。后来他不与任何人来往,没任何人叫过他,便似乎也无需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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