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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日之崖盛星斗(29)

      他听到纪随安跟他说:我问了你好几个问题,现在,你也可以问我。
    魏暮沉默了下,低声问道:你会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说得也不清楚,但纪随安和他都知道是谁。
    现在不会。纪随安答得很坦诚,以后不知道。
    魏暮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旧微微含着笑,说:挺好的。
    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又开口:你
    这次的声音却发起颤来,他抿了抿唇,左手用力地握住刚刚碰过纪随安的右手小指,在心脏不稳的跳动中,他干涩地张了张嘴,挤出一句沙哑到近乎无声的话:你后悔吗?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剖出来的:在一起的那几年。
    窗外有风呜呜地吹着,月亮已经不知沉入了哪里,黑暗的房间里,纪随安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床下的人,魏暮坐在地上,抬头像是等待裁决的剑落下。
    纪随安说:我不为过去的事后悔。
    魏暮一瞬间像是卸下了什么极大负担,肩膀猛地松懈下来,他的眼底有光微微闪动,唇角却弯了起来。他笑得很乖很从心,像是很多年前,纪随安才刚认识他时那样,有着很大的饭量,吃什么都觉得好,能一连跑十公里,动不动就爱笑,像是一只好脾气的猫,又像是一棵阳光下茁壮成长着的草。
    他跟纪随安说:谢谢你。
    他这一生,终究也算是有些值得。
    魏暮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此时夜色仍旧沉沉,未有任何破晓的迹象,他收回视线,又看向纪随安,温声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吧。
    他说得就像以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因为出差要早起赶车,也经常是三四点钟轻着动作摸黑起床,纪随安被他吵醒后,想要起来开车去送他,他不肯,非要再把纪随安摁回床上,临走前也是这样跟他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人的声音在半夜总显得与平时不太一样,那略带着些奇异温柔的嗓音曾多次落在不同的夜里。
    他拉开房门,门外的感应灯因为这动静亮了起来,照亮了那张纪随安无比熟悉、也曾深爱过的脸。
    魏暮。纪随安突然喊住他。
    魏暮停下动作,很轻地应了一声,却没回头。
    纪随安看着他清瘦的侧脸,知道魏暮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也知道今晚的谈话实际是一场最终的告别,他张了张嘴,心底忽然疼痛得难以喘息,竟是有要流泪的冲动。
    他想问魏暮要去哪,想问他怎么去,或是身上还有没有钱,然而最后,他咬着牙根,只是低声说了几个字:好好活下去。
    魏暮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光打在他的眉眼上,一如多年前。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明明是很轻的动静,落在心里却如同一声巨响,随后,外面又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纪随安沉默地坐在床上,肩背笔直,像是黑暗中一柄不会被折断的剑。
    过了一会儿,他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往下看,魏暮刚从楼里走出来,从十六楼的高度看下去像是夜色中的一滴墨。时间还太早了,天没有任何要亮的意思,小区里零星散落的几盏路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无力抵抗浓稠的夜色,萎缩成小小的一团。魏暮缓慢地越过它们,一步步向前走去,渐渐融入远处的黑暗。
    纪随安想,如果天能亮些就好了,至少有阳光陪着他。
    但是没有。
    纪随安看着眼前的夜色,忽然又生起一个很荒谬的错觉,眼前的高楼恍惚间变薄拉长,浓稠的黑暗中满是棱角,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内壁扎满了玻璃的巨型圆筒,魏暮就独自走在里面。
    他盯着魏暮的背影,等着他回头,但同样是没有。
    一墙之隔的次卧里,床头上放着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睡衣,旁边是那个给纪随安打过一次电话的手机。
    ﹡
    魏暮在傍晚时分到了山脚下,这是一片十分巍峨的山系,不知在此已矗立过多少岁月,即便是现在也有大片的荒山未得到开发,险峻非常。
    魏暮仰头看着它,脸上微微泛出笑意,一整天的行路让他显得有些狼狈,嘴唇也干得起了皮,但他的精神头却很好。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他沿着一条土路朝山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在路边碰到一个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模样,腰驼得厉害,上半身几乎要碰到地面,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脏兮兮地盖在背部的大疙瘩上,正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旁边是一个老式的木头拉板车,里面装着一棵青嫩的小树苗。
    魏暮虽在赶路,但也怕老人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过去问了下需不需要帮忙,这才知道老人在山里的村子住,白天拉着板车下山去镇上卖树苗,现在是正拉着车回家,半路走不动了停下在路边歇歇。
    魏暮要帮他推回去,老人摆了摆手,话里带着浓重的土音:不用不用,前面就是,没多远,我歇歇就能推着走了。
    他看着魏暮,问他:你是哪家的娃娃啊,天快黑了你进山干啥去?
    魏暮含糊地说:我随便走走。
    老人扶着车把站起来,艰难地转向身后的板车,用手摸了摸从车斗里探出的树苗冠叶,问他:小伙子,你买不买这棵苗,卖十块一棵的,就这一个了,给你按五块。
    魏暮根本不需要什么树苗,但他捏了捏兜,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统共四十多,全都递给了老人。老人一开始不肯拿,在魏暮的坚持下还是收下了,颤抖着嘴唇说:遇到好人了,你真是个好心的娃娃
    他颤颤巍巍地转身去搬树苗,魏暮止住他的动作,说:我没办法带它,您帮我拉回去,就在这山里随便找个地方种下吧。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看出了什么。
    这哪行,老人说,你要是进山不好拿,明天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下山的时候再带着走,这苗苗养上一年就能开花,跟太阳似的,可好看了。
    魏暮说不用,老人却很坚持,到最后还是跟他指了自己家的位置,说不在路边等他的话,就让他下山的时候自己去家里拿。
    魏暮没再与他争执,微笑着摆了摆手,踩着这天最后的光朝山里走去。
    他在第二天的太阳出来之前到了山顶,冷冽的风呼啸着吹卷而过,他坐在一块岩石上,高高地看着远处黑黢黢的群山和树的影子,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么空旷,这么热闹,这么隐蔽,这么显眼,他站起来,对着夜色中静默矗立的群山,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山谷中传来一圈圈的回音,像是另一个他在发出回应。他咬了下舌尖,感受到嗓子中生涩的血腥味,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高兴,于是又大声笑起来。
    山顶上没有其他东西,只有狂风呼啸,他的笑声落在里面越发显得空旷寂寥。渐渐地,他止住笑声,也不再去大声地喊,重新安静下来,靠着石头看着东方天际,等着新生的、也是最后的太阳。
    在太阳出来之前的黑暗里,他慢慢地想他这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从刚记事时的逼仄黑暗的小屋,想到在芦苇荡里抱着那只浑身漆黑的小狗,想到十六岁那年纪随安在后面为他照着的那段路,想到大学里的图书馆,想到和纪随安一起在阳台上种的花
    后面还有很多,但他只来得及想到这里,远处的群山尽头便隐隐现出了白色,他觉得很幸运,能将这一生的回忆停留在他最开心的那段时间。
    他在风里站起来,看着遥远的天尽头像是铺着的一层白练,渐渐晕了粉红的底,有云的轮廓浮在上面,边缘又一点点描上了金光,那永恒温暖的星体被群山缓缓托起,云蒸霞蔚,天地明亮。
    他的心里蒸腾着强烈到异常的快乐,他的一生卑微如蝼蚁,此时站在山巅之上,却能独自拥有这样美丽壮观有如神迹的日出,那快乐几乎要将他涨破,他对着火红的太阳,对着亘古的群山,大声地喊:魏暮
    他对着命运,一遍遍地喊着梁燕给予他的那个名字:魏暮,魏暮,魏暮
    他觉得从未如此快乐和轻松过,他大声地喊,高兴地喊,伴随着喉咙里浓烈的血腥味,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
    他低下头,看到脚下云缭雾罩,深渊万丈。
    兴奋的呼喊忽然扭曲着变了调,太阳越升越高,毫不吝啬地将金色的光芒披洒在他的身上,远处光与云雾交错,像是在织一个永远不落的瑰丽的梦,他站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失声痛哭。
    这世上没有人看见,那天灿烂无比的阳光像给群山铺了一层金色的毯,一个人是怎样从上面一步步走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端连着他的脚步,一端连着无边的光。
    (正文完)
    本来说开放结局,是想最后就停在魏暮站到山顶,但不论怎样设想,我都确信他会走下来的,死过一次的魏暮,不会再去死第二次,所以最后结局还是停在了暮暮走下山的时刻。谢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也希望大家能对小纪小魏嘴下留情,他们如果有不好的地方,都是作者写得不好,再次感谢大家(ps.番外还请大家再等等,近期估计不是很想写,但说了有就一定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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