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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五章(1) 大脑忘了。

      那一年,他们的婚姻迈向45週年。
    「出来吃饭了!」何冉扯着嗓子对整天都待在房间的周河喊着,她头上的白发密布,脸上满是岁月侵蚀过的痕跡。
    周河缓缓的从房间走出来,不发一语的走向餐桌,何冉不太高兴的覷他一眼,「你最近整天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是怎么回事?之前还抱怨我不跟你出门运动。」
    周河吃了一口饭,将她的话置若罔闻,他一口接着一口的夹着眼前他不爱的苦瓜吃,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只是恍神的盯着桌子某一处。
    反倒是何冉皱起眉,「我刚说话你有没有听到阿?」
    他觉得他的脑袋好像被密密麻麻蚂蚁爬过,思绪混乱,又极其烦躁,何冉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喇叭般的震耳欲聋。
    他的左手不停的抓又放,不耐烦的血液流过全身,最终找到一个爆发口。
    吵死了。
    周河重重的把碗摔在桌上,碰的一声,陶瓷碗四分五裂,碎片溅起,其中一片碎片飞溅至何冉的手臂上,有些皱的皮肤被划出一道伤口。
    他随便的把筷子甩在桌上,「闭嘴,管我那么多干嘛?」怒吼般沙哑的声音传遍房间每个角落。
    碗碎了,而她好像有甚么东西也碎了。
    何冉看到桌上和地上四散的碎片,用那双年老的双眼愣愣地看着他,她往手臂带着疼意的地方摸去,低头发现手上的鲜红。
    她忽然觉得眼前相处了至少45年的人,看起来好陌生。
    他以前从不会对她发这么大的火,而且还是没有原因的火。
    「我还不能关心你了?」何冉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问。
    「你有甚么资格!」周河反常地对她的大吼,他甩开椅子,逕直走进房间,房门被用力的甩上。
    「碰──」
    一瞬间整间屋子只剩下电风扇嗡嗡的风声还有混乱的何冉,气氛死寂。
    她坐在椅子上,想发火又无处宣洩,然后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离开椅子,她蹲下身,弯垂着身子,捡拾着地上比较大的碎片。
    最近,他变得不太正常。
    有天早上他起床刷完牙后,把牙膏跟着带出浴室,放到了客厅的茶几上。那时,她只是觉得好笑,觉得老了脑子迟钝些挺正常的,因此不疑有他。
    久久出现一次正常,但这样的情况却接二连三的出现。
    他忘了家里汽车钥匙放在哪、他把叉子放进冰箱内、他变得不喜欢出门……还有刚刚突如其来的暴躁。
    她有了不好的猜想。
    低头捡着捡着,她觉得腰有点疼,最近她的身体到处都疼,有些动作也不太能做了。后腰隐隐作痛,但她还是继续捡着碎片,直到泪水好像顺着姿势往下聚集,热意绕住了眼眶,她才把碎片放在一旁,坐在沙发上把头仰起。
    她搧了搧眼睛,不想让温热掉下来。
    她疲惫的把手放在眼上。
    隔日一早,周河像个没事人起床刷牙,穿着一件薄外套走到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一条条的皱纹,脑袋突然空白。
    恩?他来浴室要干嘛?
    他边思考边脱下外套把它放进洗手台里。毫无逻辑的举动,他却做的合理。
    「我现在是要做甚么事?」他在嘴中念叨,走出浴室往房间走去,路上经过厨房,他看见何冉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早餐吃甚么?」
    何冉没有回应他,动作却停了下来。
    周河不解的走向她,然后他发现她手臂上的一块被纱布包住的地方,他皱起眉,「怎么受伤了?撞到了?还是……」在哪割到了?
    他这才想起甚么事,停住没说话。
    他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是他让她受伤的。
    他不是没有发现自己最近的异常。只是他害怕、他恐惧,他不想面对那个致命又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个事实让他害怕的反胃,害怕的想逃避。
    他老了。
    或许,也病了。
    他抬手掩住脸,泪水自眼睛流下,流过衰老而松弛的面颊,他像个小孩无措的哭了起来,他无力的跌坐在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他语无伦次。
    何冉的眼早已充满水气,此刻,她终于无法克制的流下眼泪,顶着膝盖的不适蹲下,她悲伤的抱住那个不再强壮的他,如过去一样把脸搁在他的颈,滚烫的泪珠沾湿了他的衣襟,烫了他的心口,像是那熊熊烈火,毫不留情又狠心的烧着他的心脏。
    他早已分不出是腿麻疼还是心脏更疼一些。
    他们抱一在块哭了许久,两个人的眼都哭的肿肿的。周河双手捧着何冉苍老的脸,他们悲伤的看着彼此,有些事没说出口,但却早已心知肚明。
    他温柔的摸摸她灰白的发,手有些颤,大拇指轻缓地蹭蹭她的眼尾,他不忍直视她哀伤的眼神,于是他盖住她的眼,缓缓凑近,并真挚的吻上她眼角的痣。
    他轻轻的碰了那颗痣,是个轻浅又短暂的吻。
    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是一个沉重的吻。
    周河拿开覆在她眼上的手,何冉反射性地眨了眨眼,泪水不自主的流下。
    「滴答──」一滴泪水轻轻地掉在地上。周河听得很清楚,这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放大,明明只是一小颗泪珠,却让他的心湖波涛翻涌,本是一片平静的湖,却翻起高高的浪涛,啪一声将他淹没。
    他拭去她的泪,颤抖且缓慢的手从她的鼻樑、鼻尖、人中轻滑而下,然后他沿着唇形抚摸而过,忽地笑了。
    他笑得像是年少,也像他一直以来的模样。
    虽然老了,但,他还是他。
    何冉忽然也笑了。
    周河凑近她的耳朵,像在他们婚礼上的姿势般,「我把你的样子牢牢记下来了。」说罢,他自嘲的吸了一口气,笑了一声,「如果哪天我真的那么糟糕、那么不负责任的忘了你,希望你能包容一下。」这是他最怕的一件事了。
    何冉想哭又想笑,捶他的胸口。
    周河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往胸口左侧一放,他笑了,「最差的情况,他还会记得你的。」
    心,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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