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诚如乔寰所言,尽管他在京中停留了总共不到十日,却的的确确包了苏妙妙一整个夏日的冰费花销。乔三郎过家门而不入、直奔霭烟阁的故事第二日就传遍了长安城,许多人都对苏妙妙心生好奇,想看看是怎样一位娘子勾得这位小将念念不忘。到了他离京前两日,兵部里与他交好的几个人连同从前跟他一起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起哄说要为他饯行,于是乔三深思熟虑之后欣然应允:“那便去霭烟阁吧。”
四下哗然,在场的人纷纷指着他笑:“乔三啊乔三,又去找你那苏娘子吧!”
乔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呃,这霭烟阁着实是一个好去处……”
当下就有机灵的小幺儿一溜烟跑去了霭烟阁预定了第二天的席面,又特特嘱托了要苏娘子作陪。一下来了这么些大客户,巧姐笑得嘴都合不拢,直说乔三郎是霭烟阁的福星,又夸苏妙妙会来事,把乔三郎拿捏得死死的。
苏妙妙深感冤枉。她在乔三郎身上花的心思,连在别的客人身上花的一半都没有。她既没给乔寰送过扇坠荷包(她有一个绣活精湛的婢女负责给客人做针线),也没有在他面前抹眼泪扮柔弱,甚至(她自责了一下)乔寰来她连迎都不迎,走也不送,这“拿捏”二字实在是很难当。不过她也没多解释,只温婉一笑,面露难色道“天气炎热,怕是不能好好准备侍宴”。巧姐笑容僵在脸上,咬着牙同意这两日送冰来。
到了饯别这一日,巧姐在醉晚庭顶层安排了一个最大的包间,置了几个招牌好菜,组了一班乐工专侍这一群客人,并调拨了七八个妓子陪席。巧姐这一次铁了心要将乔三郎的送行宴办得风风光光,把这些贵客的心笼住也只是初级要求,最好是宴上能出些好诗金句,让霭烟阁声名鹊起,从此在平康坊立于不败之地,吊打嘉姿院、梦漪居等竞争对手。
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兵部里头,五品以下的都争着跟乔寰称兄道弟。这倒不单纯是因为他这次在龟兹立了功,更深层的原因嘛,一则是当今圣人还对乔秘监颇为敬重和怀念,二则朝中的确也缺领军打仗的人才。故而,乔寰便是有一分的功绩,也变成了五分。因此,今晚前来赴宴的上至从五品兵部郎中,下至主簿,另有没有官爵的二世祖们若干,零零总总共有十来人;再加上陪席的妓子和斟酒的美婢,整个席面热闹非凡。
歌舞换了两拨,美酒佳肴也紧锣密鼓地上。林俏影坐在兵部郎中孙衍的身侧含笑斟酒,苏妙妙在外人面前也给足了乔寰面子,殷勤小意。旁的客人也各有陪侍的倌人,另有两个妓子在席间穿梭,插科打诨,哄得雅间里一时笑、一时拍桌,端的是宾主尽欢。
忽的有人提议道:“单是饮酒无趣,不若行个酒令,如何?”
宴会上行酒令是常事。立时有小幺儿捧出了骰子、酒杓并小旗、筹子和小纛。众人嬉笑一番,推举兵部郎中孙衍任“明府”,负责监督整个酒令活动。管跑腿、罚酒和灌酒的“觥录事”也很快选定,由一个无官无职的混不吝公子哥儿担任。公子哥儿靠着祖荫招摇度日,做这罚酒灌酒的差事不怕得罪人。
至于这“律录事”的人选则让众人犯了难。律录事又名“席纠”,专管宣令、行酒、判是非。在宴席上,这是妓子们的专职。好的席纠,不仅能迅速反应过来这令行得究竟对与不对、好与不好,还得说得敏捷又风趣,更要紧的是还不能让人难堪。这种席面上,都是自负才高的文士与官僚,一个弄不好便要惹人嘲笑,名声狼狈。连都知连安素便最是精于此道,十六岁时便得人写诗赞道:“任尔风流兼蕴藉,天生不似连都知。”
往日在霭烟阁里都是由林俏影任席纠的。可今日,大家都知道苏妙妙是乔三郎的“相好”,少不得要给她几分面子。一个主簿就十分有眼色,开玩笑似的说:“我们这群兵部出来的糙汉子,哪敢劳请花魁娘子来做席纠?不若请苏娘子来宣令,可好?”
乔寰转头去看苏妙妙,却见她脖子不动、头不转,连头上的步摇都没有晃,只用眼睛不动声色地去瞟林俏影。
林俏影同样也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要不要推了?”乔寰低声问苏妙妙。这席纠也的确是不好做。
“不必推。”苏妙妙低声答,“不给三郎丢人就是。”
她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走到雅间正中央的空地上。舞池已然空了出来,她朝着上首的孙郎中福了一福,然后又冲着两旁的宾客行了礼,朗声道:“承蒙诸位不弃,但凭明府差遣。”
“好!”
两个看起来比乔寰年轻一些的小郎君率先鼓掌闹起来。
明府一般都由德高望重的人担任。在这种场合之下,孙郎中微微颔首,威严道:“既如此,烦请苏娘子拣个清雅却简单的令。”
这个要求也很合情理。在座的也不全都是状元郎,尤其是兵部里头有许多武举出身的,于吟诗作赋、唱和相筹一道之上并不精通。若是酒令太过弯弯绕绕,反倒教人为难。
苏妙妙笑着应:“是。”
又有小幺儿抬了副桌椅来到正中,苏妙妙半推半就谢了座,坐下斟了一钟酒吃了,笑道:“如此盛宴,没有好诗岂不辜负?在座各位无论尊卑老幼,皆需依次即景联句,作七言排律一首,限‘七阳’韵。只一条,句中或写龟兹边塞一景、或道宴中一物。若是未曾提及边塞景、堂中物,罚酒一杯;若是不成调子,罚酒三杯!”
众宾皆哗然。有人道:“苏娘子,你可是假公济私了!让我们写边塞景送乔三郎呢!”
苏妙妙脸上浮起两朵精心设计过的红云,半含羞道:“既是饯别,都是来为乔三郎送行的……”接下来便是一些吞吞吐吐的“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话,又惹出众人一阵笑闹。
立时就有人推说不会作诗,愿自罚五大杯,又被苏妙妙揪住不放,硬要他起一句头。那人也是实在,被觥录事灌了五大海碗,眼睛都发直了,大着舌头硬着头皮念了一句:“弯弯月出挂柳梢。”
众人齐笑,夸“大俗即大雅”。随后员外郎联:“飒飒风起挟北疆。遥忆长安觥筹宴,”
“鼓瑟吹笙宾满堂。倾城冶容多姿鬓,”
“琵琶新声妙入神。”一个主簿接道。
“啪嗒”一声,苏妙妙丢了支竹筹到那主簿跟前,娇叱道:“唐主簿错韵了呢!当罚酒三杯!”
觥录事立刻小跑着上前,哈哈大笑着给那主簿满满斟了三杯酒。唐主簿本就是因为酒酣耳热才不慎错了韵,如今被罚了酒更觉酒意浓,起身拱了拱手道:“席纠娘子,我实在不能了,烦请席纠娘子替我作来。”
苏妙妙想了一想,道:“今日有歌有舞,不若改为‘琵琶新声乱霓裳’,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皆赞好极。苏妙妙又举了举小旗,冲那主簿笑道:“唐主簿,下半句还得由主簿作来,若是不好,仍要罚呢。”
唐主簿伏在案上耍赖半刻,又有俏丽美婢和另一个妓子去推他。众人嬉笑怒骂,唐主簿只好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谩道玳筵莫辞酒——”
“满酌新丰尽此觞。辞却香寝醒鸳梦,”
“夜来急报别平康。轮台吹角阴山动,”
“祁连伐鼓逞疏狂。誓报明主静边尘,”
“上将拥旄倚寒江。汉将辞家破残贼……”
“请等一等。”苏妙妙起身摇头笑道,“窃以为王六郎这句不妥。”
“哦?”被点名的人名叫王鹤尧,也是从前跟乔寰一起走马逗狗的浪荡子之一。他从来不学无术,念出这种诗句来也不奇怪。立时便有一个主事抚掌大笑:“确实不妥!旄节为使臣出使之用。乔三郎此去是打仗,乃是秉了圣人‘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大志,断无和谈可能,岂可用‘上将拥旄’之典?”
苏妙妙朝那主事福了一福:“濮主事说得是呢。二则,龟兹边塞乃是赤地戈壁,并无‘寒江’,虽是写意,却也不甚妥当。三则,‘寒江’为三江韵,而非七阳韵。如今,妙娘罚六郎饮三杯,六郎可认罚?”
她眼波流转,也端起了酒杯,朝着王鹤尧远远一敬,自己先饮了半杯,随后妩媚一笑。乔寰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是冲着那王六,又听她亲亲热热地去了姓,称那人为“六郎”,心中大感不痛快。
王六郎原还有些不忿,可被苏妙妙的媚眼一扫,竟半分的心气儿也无了。觥录事赶忙倒上酒,王六郎傻笑着一饮而尽,乐呵呵地点头称是:“多谢席纠娘子指教。”
席上又是一阵哄笑。
苏妙妙这席纠做得当真是不错。谁的令好,谁的令不好,她只几息之间便能说出个究竟来,言辞雅驯有理有据,或罚酒或嬉笑,没有一次不是让众人心服口服的。乔寰兀自饮酒,含笑看着苏妙妙发号施令,举旗投筹皆是风情,周身若有光一般。他心头一热,赶忙作势扇了扇风,装是不胜酒力的样子。
行令最后转了一圈又到了乔寰这里,联句的主题也已经从征战沙场、舍身报国转回到了闺怨上。他接着“冉冉孤竹怨蓟北”一句,长身负手而立,吟道:“袅袅菟丝望北邙。陌头杨柳空摇曳——”
他抬眼去看苏妙妙,苏妙妙微微一笑,应道:“双燕归飞绕画堂。故人万里关山隔——”
“娇娥城北欲断肠。边庭飘飖那可度,”
“归骑解甲话农桑。冰簟银床梦初醒,”
“塞雁乍暖到西窗。”
一整场令行下来,众人醉的醉、懵的懵,肚子里那点子墨水早搜刮了干净。余下的没有醉倒的人瞪着眼睛听乔寰与苏妙妙你一句我一句,暗骂这两个人公费恋爱你来我往真是不要脸。这个说“羡慕燕子双宿双飞我却见不到你”,那个就说“你想我想得紧吧我也很想回来可惜太远了”;这个又回“好想等你解甲归田和你一起去做一对农家夫妇可惜就怕是自己大梦一场”,那个赶忙安慰“明年春天乍暖还寒时候我就回来了”。
无耻,无耻至极,一定要向霭烟阁投诉到底。
有人捧场,一边鼓掌一边赞“好诗好诗”,也不知道真情还是奉承;又有愣头青,想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了,不依不饶地嚷道:“不对不对,这几句既无边塞景,也无堂中物,乔三郎最后一句还错韵了。‘窗’字分明是三江韵,席纠娘子可不能偏私啊!”
“连席纠娘子一起罚!”众人哄笑。
有几个郎君嘻嘻哈哈地去抢苏妙妙手边的竹筹,噼里啪啦扔到苏妙妙和乔寰跟前;又有人夺了觥录事的职,给两人倒上了满满的三大杯酒。苏妙妙也不辩,含笑喝了两杯;乔寰也如法炮制,只是眼神时不时飘向苏妙妙那边。喝到第三杯时,苏妙妙端起了酒杯,走到乔寰面前,把杯子递给他,说:“请吧。”
乔寰就着她的手替她喝了,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堂上众人更起劲地起着哄,这个说“替酒当再罚三杯”,那个说“乔三岂可独占席纠娘子”。眼尖的小厮撤下了正中间的桌椅,又一班乐工紧锣密鼓地入内,重又奏起了乐。
————————作者的话————————
*酒令部分很多内容参考森林鹿的《唐朝穿越指南》,是一部非常好看的历史书籍!能学到很多知识!包括“席纠”这一个说法也是从那上面学来的,强烈推荐大家去看!
即景联句参考《红楼梦》的设定,句子有自己编的也有照抄的,才疏学浅有问题请轻喷哈!
本章是想表现一个古代高级妓女的职业素质。文人墨客为什么写那么多诗词歌颂名妓,并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哟,高级娼妓情商高有有才华,琴棋书画都精通,但并没有什么卵用,依旧只是权贵阶层的玩物,心情好给个甜枣,心情不好就是一巴掌,业务素质再强名气再大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妙妙风光之下也只是穿着长满蛆的华服茕茕独行罢了。不希望这篇文让人们觉得当娼妓花魁是很光荣很开心的一件事,自由比什么都可贵,感恩生在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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