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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

      打开房门,远远就看见邵雪在尽头的大片玻璃窗前,泡在房内的温泉浴池里望着窗外。夜已深,他开门的动作很轻,但邵雪还是听见了,倏地回头看向他。浴室里白雾繚绕,热池蒸得邵雪额头上一滴滴汗,耐不住重量自脸庞速速滑下,骨感的锁骨露出水面,栗色微瞇的眼空灵矇矓,散着诱人的气息。
    他直直往那股诱惑走去。
    「好久没泡温泉,都忘了这感觉这么放松。」邵雪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他在黑石浴池边沿坐下,看着池里的人问:「你今天开心吗?」
    邵雪笑笑的眼弯成月儿的弧线,说:「开心啊,安哥的料理很特别,酒也选得很好,私厨果然厉害。谢谢你带我来。」说完,仰头看着他的眼里收起了笑,透出一丝忧心。邵雪轻声问:「你还好吗?」
    他轻抚那头滴着水的粉色染发,感受着热气蒸腾的温度,那温度太过温暖,几乎要融化他心里交缠的一切伤感,他回应道:「我还好。不过……陈老闆刚才告诉我一件事,我又心烦起来,写不下稿子了。」
    邵雪皱起眉头,露出做错事般的表情说:「我以为你们想要单独谈谈,才主动提议送小紫回家的。你们吵架了吗?还是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架也吵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他心想,一手从邵雪的粉色发鬓抚摸到掛着水珠的脸颊,说:「你想知道的话,直接问我就好了,何必特地打电话给陈鹏安?」他边说边注视着邵雪神情的变化。邵雪一双大眼倏地圆睁又瞇起,像是祕密被揭发般懊恼地咬着下唇。
    片刻寂静,邵雪开口说:「……你说过不过问彼此私事的。」
    听到这一句,他不禁失笑,「傻孩子,你还真的遵守啊?」
    「你从没过问我的私事,」邵雪看向他说,「我很感谢你从没过问,所以我只能算是礼尚往来而已。」
    「你不过问,但是也不告诉我吗?」他对上邵雪的视线,「陈鹏安都告诉我了。你跟他说的话,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
    四目相交,邵雪的神情却好似犹疑起来。他紧追着那双栗色大眼,他现在就要得到回应,不能再只是拥抱、只是看着,他想要更多,他可以得到更多,如果邵雪也跟他一样──但下一秒邵雪却猛地起身,抓了一旁掛着的浴巾就快步走出浴池,边走边将浴巾围上下半身。他跟了上去,也加快步伐,一手将邵雪拽了过来,圈住赤裸的腰身,吻上仍散着热气的唇。他跨越了雷池,警报如雷作响。
    邵雪一把将他推开,他拉住邵雪的手不放,说:「你可以告诉陈鹏安,却不愿意跟我说吗?」
    邵雪用力甩开他的手,他反而抓得更紧,拉扯之间一个踉蹌,两人不意跌躺在洁白的床上。他直接跨坐上邵雪的人,双手撑在邵雪两侧,俯身又要吻上鲜红的唇。
    「你不要这样……」邵雪偏过头,他的吻落在白皙的颈间,柔嫩的触感刺激着心里狂野的兽。慾望倏地被解放,自身体深处奔窜至全身所有枝微末梢,他感觉肌肉震颤,神经如刺,血液狂烧。他太想要眼前的人,想要到就要拋弃理智。
    「不要……」邵雪试图推开他,但终是徒劳。
    他抓住邵雪的手压在床上,另一手往下探入邵雪下半身围着的浴巾里,幽幽地说:「是谁跑来我家,待在我家里不走?」
    邵雪抓住他往下伸入的手,阻止他更进一步。他侧身吻上邵雪耳朵,呼着热气再说:「是谁主动跟我发生关係?喔,我想起来了,是你。」
    邵雪一双栗色的眼终于看向他,眼眶闪着薄薄水雾,空灵失色,流露出惧怕的神色。
    不对。他忽地收了手。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失控,把邵雪吓成这副模样?
    他一念切断私慾,离开邵雪的人,说:「对不起。」
    邵雪木然地看着他,眼底波光粼粼,从惧怕缓缓转变成另一种带着悔意的眼色。
    「对不起……」他低声说,懊恼自己莫非是受了陈鹏安的话的影响,失去理智越了界。但邵雪似乎意不在此,因为邵雪的下一句话,才是这天打落在他身上最重的一记轰雷。
    「我认识林靖颖。」邵雪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什么?」他霎时停住。
    「我认识林靖颖。」邵雪又说一次。
    轰的一声,他的脑袋像是突然被接上外连的传导机器,瞬间隆隆作响,有人想从他脑中窥视什么,而那个人似乎正是他自己。他从没告诉过邵雪林靖颖的名字。他勉强拼出一个句子,问:「你说什么?」
    邵雪望着他的眼里一切情感都褪去,仅留苦涩地说:「我认识靖颖很久了。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他应声阻断大脑向外传递,无法產生更多资讯,只是定定看着邵雪。
    邵雪缓缓开口道:「我和靖颖在儿童之家的时候就认识了。靖颖大我四岁,但是我们很合得来,每天都玩在一起,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说着垂下视线,看向洁白的床,「后来没多久,他就被一对没有小孩的中年夫妻收养。他们人很好,大家都好羡慕靖颖,我也是。他被收养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一直到几年前才突然在便利商店巧遇。看到他我好开心,他说他在祕传媒工作,他的生活跟我完全不一样……」邵雪一双眼从哀伤变得矇矓,淌起了清澈的水。
    他打开大脑闸门,任此刻的自己没限制地往回忆里挖去。邵雪欺骗了他,他应该要感到生气,但他却一点也不愤怒,反而松了口气。他是个无法面对自己而利用了林靖颖的坏人,陈鹏安是个不敢坦白而伤害了他的坏人,如今,虽然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邵雪也成了欺骗他的坏人。命运之神的骰子轻舞出界,道德轮盘停止旋转,这一局无人胜出。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他问。
    邵雪空洞的眼直视前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后来我跟靖颖恢復联络,他常来便利商店找我,跟我说你们的事,可是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他那些美好生活。我知道……我的人生很烂不是他的错,他过得很好我也很替他高兴,但是我真的不想听。」邵雪越说越小声,整个人像是要缩小到无形。
    他的心一步步揪紧,「所以,你就来接近我吗?」
    邵雪看向他,倏地聚起了所有情绪,说:「为什么你不爱他还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这世上所有的好都落在某些人身上?」说着神色又哀伤起来,流泻出一股卑微的歉意,「我……我没有要拆散你们……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有多好。靖颖说只要你愿意跟他在一起,怎样他都接受。我太好奇了……那个得到一切好处的林靖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对你死心蹋地成那样。」
    听邵雪说起林靖颖,他心里非常难受,但不是因为他和林靖颖的关係,而是因为邵雪的神情看得人无比心疼。无缘无故来到他家,像是真没地方住一样;从没提过父母或手足,原来是因为在育幼院长大;明明那么可爱,却像个从没被爱过的小孩,必须靠着追逐旁人的幸福才能一窥爱的模样。
    他想握上邵雪的手,邵雪却紧张得将手移开。他叹口气问:「那你觉得呢?」
    邵雪噙着水雾的眼看向他,「觉得什么?」
    「我很好吗?」
    邵雪一瞬面露诧异,飘移着眼神撇过头去,没有回应。
    他再次向邵雪伸出手,邵雪斜斜的眼散着一股任性,却没有再避开。他将邵雪粉色的发丝扐到耳后,说:「晚上我才跟陈鹏安说,我一点都不好,我是那个最差劲的人,不敢面对自己,连第一次见面时都没办法对你坦白。你当时就知道了吧?我告诉你我和靖颖去乌斯怀亚的事情不全是真的。」
    邵雪垂下眼,点了点头。
    「所以我一点都不好,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还利用了靖颖,滥用他对我的爱去逃避不爱上下一个人。」他越说越感到自己的不堪。
    邵雪回看他一眼,黯然地说:「靖颖他非常爱你……你们工作时间不稳定,所以你任何时候找他他都去,你不找他的时候他就等着你,有时甚至还夸张地去跟踪你;你进入祕传媒之后发表的所有文章,有纸本的他全都留着,没有印刷出来的也存档在硬碟里;你决定离开旅游线的时候,他怕你也会因此离开他,落魄得不成人形。他根本离不开你。」邵雪放远视线,看向客室尽头浴池外的一片深黑说:「所以……你也不能离开他。」
    「来不及了。」他低声说:「你出现了,我爱上了你,我不想再逃避。」
    「爱上我是一个很错误的决定。」邵雪语带嗔意,激动了起来,「我说了我没有要拆散你们,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心胸太小,羡慕他、忌妒他,是我去接近了你,你才──」
    他打断邵雪的话:「不是你,是我自己──」
    「你没有看到全部的我!」邵雪抢了话说,「我比靖颖差多了,我的生活一团乱,我的人也一团乱……靖颖不知道我们认识,我明天就离开你家,当作没这回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了。」说完马上起身要走。
    他一把抓住邵雪的手,不能更用力地抓着。他内心极度混乱,但仍感受到了,就像眼睛面对太阳会自动瞇起、手碰到滚水会立刻收回,邵雪只要一遇上爱的可能,就会即刻搬出所有不堪,拚死要将心与心唯一相连的那条路堵死。他不知道是否该感到庆幸,因为他也曾这般决绝地想要堵死那条路,所以他深知,高墙不可能一推即倒,唯一能做的只有──
    他轻笑起来,「这样说的话,我们是两个很差劲的人呢。」
    邵雪瞬间愣住,静了下来。
    「这么差劲……所以我才会这么想要你。」他看向邵雪,说:「如果你也想,现在就吻我。」
    邵雪的眼角流下一滴泪,迟疑了须臾,倾身吻上他的唇。
    碎碎崩解的残片,如时光倒转,拼回那幅绝美的画面。
    ■
    復古绿色塑胶桌垫上,黑色手机无声地震动着,五秒后自动停了。穿白围裙的捲发阿桑摇摇晃晃端来咖啡,一脸灿笑,小钟看得紧张,帮忙接过放到桌上。清早八点,他与小钟已经在开业数十年的老字号咖啡店里等着,昨夜和陈总一行人通宵完就直接过来,小钟频频打呵欠,他则看着手机上赖主任昨天下班后寄来的信,心生一股无奈。他明明只将工作通报信发给赖主任,赖主任却回覆给人物组全组成员,嚷着要他把原本排定明天上稿的专题,因为赖主任自己如何如何不得已的理由,提前到今天上稿。赖主任每次拖稿都拿他的稿子来顶,上头就不会有意见。
    桌上的黑色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次只响了两秒就掛断。
    小钟揉着惺忪的眼,伸个懒腰,弯身向前看向手机说:「这个陈总还真忙,没几分鐘这么多通电话。」
    他们最后一摊在ktv玩得太疯,陈总把手机忘在了包厢里,大队人马离开许久之后,ktv才匆匆来电说发现有手机没带走。因为是他订的包厢,东西就还到了他手上。这时间陈总早回家休息了,他打算进公司后再请人特地送过去,这支是陈总的私人手机,不是公事用的。
    「0926──713458,」小钟间来无聊,唸起陈总手机上显示的未接来电号码,「欸,尹哥,这个号码讚耶!0到9没有一个数字重复!」
    他也倦得很,却忽然被小鐘的话牵动了神经。没有一个数字重复的号码,非常难背,但他就是这样记下来的──这正是黛姐写在纸片上的那支电话号码。
    他赶忙拿起桌上陈总的手机,手一挥差点打到小钟。幸亏小钟动作快,往后一闪避了开来,说:「尹哥,你急什么啊?」
    陈总的手机没设密码,他一滑打开,未接来电纪录显示刚才两通都是从这支号码打过来的。他觉得对方极有可能再打第三次,于是将手机紧紧攥着。这支他请黛姐探来的电话号码,是他父亲近几个月私底下频繁联系的祕密号码,为什么现在会打到陈总的私人手机上?但是除了林靖颖之外,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让小钟知道。
    正琢磨着,手机又震动起来,他马上按下接听键,却屏气不语。小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仅有样学样地噤声在一旁听着。电话另一头的人没有说话,沉默了大约五秒便掛断了。他与小钟同时松一口气。
    「这人真聪明,一定很有经验。」小钟说。
    对方应该不会再打来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又断了,他有些懊恼。
    小钟没有追问,看看錶,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便出声说:「尹哥,我问你一个私事,你不要生气喔……你不是跟旅游线那个林靖颖在一起吗?」林靖颖的名字像是不能说的密语,小钟含糊带过。
    他坦率地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小钟搔着自己的一头乱发说:「那个……最近公司里有个传闻,有人说看到一个染了粉色头发的男生进出你家。」
    他不禁瞥了小钟一眼,心想,居然被发现了吗?他的住处不在公司那一区,而是特别选在远一点的市区边缘,公司里会出现这种传闻,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他啜口咖啡说:「你们是嫌手上的工作不够多吗?现在要调查到公司同事的身上了。」
    小钟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啦,尹哥,他们说是个比林靖颖还帅的超级大帅哥,大家私底下都在传。」
    「谁传出来的?」他问。
    小钟进入祕传媒刚满六个月,跟其他组的同事并不熟,眉头深锁,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啊,是社会线的万雅芬。不过她上次私下来探我口风时,说那个男生看起来很像她的调查对象,所以才会来问,不是要八卦你的感情状态。」
    「调查对象」这几个字再次牵动了他的一丝神经,他说:「她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
    「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啊,」小钟尷尬地说,又问:「所以那到底是谁啊?真有什么粉色染发的男生进出你家吗?」
    「他是我朋友,最近有点状况,所以暂时借住在我那里。」他说。
    「喔……」小钟瞇起眼,追着他的眼睛看。
    「干嘛?」他心里有股不耐。
    「尹哥,你说谎的时候,手会不自觉地摸脖子。」小钟说。
    他警觉地放下了手。
    「叮铃铃铃——」一串清脆声响将他们拉回眼前的工作上,一位浓妆长发的小姐叼着菸走向他们这桌,眼戴墨镜,手上一只方型小包上掛着成串的水鑽缀饰。衣着朴素,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来自夜世界的气场,吸引了整层二楼来客的目光。
    他起身拉开旁座的椅子,递上名片说:「我是祕传媒的尹伊晟。leila小姐,谢谢你今天过来见我们。」
    leila拿下墨镜,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尹少爷,很帅嘛,以后来我店里,我们五五分帐。」接着从方包里同样掏出名片递给他,坐了下来。
    leila是芙蓉俱乐部里的小姐,也就是上回黛姐介绍给他的眼线。
    「今天晚上『暗房报导』的赵老闆会来店里。上星期我帮他牵了几条线,今天其中一个人会来见面。你们也要来吗?」leila问。
    「今天就不了。我们还没去过芙蓉,第一次去就有会面进行,时间太过凑巧。」他说。
    「也是……反正他们不可能只见这一次面,只是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再来芙蓉。据我所知他们交易的据点每次都是不同地方,而且管制挺严格的,陌生人很难打入那个圈圈。我猜他们今天也只是来看个眼缘而已。」leila说。
    「没关係,我本来就没指望能很快探出消息。」他看了看leila问:「你觉得他们在做什么?」
    leila一双洋娃娃般的大眼精緻机灵,说:「跟明年年底的大选有关吧,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他又啜一口咖啡,将另一杯热花茶推到leila面前说:「我想你早上应该不喝咖啡,不然他们家的咖啡真的很好。」
    看着白瓷花雕杯里冒出的热气,leila露出满意的笑,马上拿起花茶喝了一口,说:「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待久了,有时真分不清自己是leila还是范晴,就觉得范晴这角色越来越小,哪天说不定真会消失不见。不过,这杯花茶倒是让我回到范晴了。」
    「合作对象总是要先好好瞭解一下的。不过,我不只知道范晴独爱花茶,还知道范晴就是棵墙头草,只看钱工作。」他说。
    leila倏地笑出声来,说:「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既然知道我只看钱工作,这人情你要怎么还我?」
    「以后我会去芙蓉慢慢还的。」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答应今天来见你吗?你在我们这一行里的风评非常好,大家都说你很守信用。」leila边说边默默从方包里掏出一支录音笔,不着痕跡地交到他手上。
    他将录音笔直接收进大衣的内口袋,说:「今天就算是第一次见个面,以后你知道怎么联络我。」
    「嗯,那我走啦。」leila将花茶一饮而尽,拎着包包站起身,黑色铁椅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声响,「啊,差点忘了,」她倏地俯身靠向他耳旁,以极小的声音说:「有人要我传话给你,叫你不要对不该出手的人出手。」说完拍拍他肩膀,「你好像惹上很不该惹的人啊。」
    水鑽坠饰轻碰的声响随着leila的脚步声一同远去,像是莫札特最后的歌剧里吹着魔笛的人,身后跟了许多看不见的动物与灵,那是与夜后征战前的兵卒排场,也似一列长长的死亡阵仗。
    小钟低声问:「尹哥,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你惹上谁了?赵老闆吗?」
    他忽地头痛起来,太多资讯在脑海里闪现、连结、交错纠缠,有的通往死巷,其馀留下来继续配对、选择,直到只剩最后一个答案。他几乎要看到答案的雏形了,但雏形很快又如沙影般幻散而去,什么也抓不住。leila的话、小钟的话、无声的电话,以及更久之前黛姐的话、徐采言的话、黄秘书的话、林靖颖的话,全部结成一条极细却密实的线。他拉着线一直往前走,就快走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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