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
夜里忽然下起了小雨,淋湿了土壤,浇熄了屋檐之上燃起的绿焰,甚至浇灭了拔地而起的楼房。木梁消融,砖瓦碎裂,搭建而起的房屋就这么骤然崩塌,露出了土壤之下一个个小土包,听着淅淅沥沥地雨声,游魂们从泥土之中一个接着一个飞出,如同一群萤绿色的蝙蝠在沉沉夜色之中漂浮。
炼狱杏寿郎看着有人落在月下,雨在她的肩头落下,散发着淡淡光芒的身影支撑着黑穹穹的荒夜。
她的声音在这片荒坟地里升起,顿时,雨倾倒而下,淹没了他的意识。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眼前已经是遍布朝阳。
坐在他床旁的产屋敷见到他苏醒,“杏寿郎,很抱歉,是我的失误才导致你受伤。”
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记忆,炼狱杏寿郎的神色暗了下去,目光昏沉,低声说:“是我太大意了,才会让她得逞。”
“不要自责,是我下达了错误的决定,也是我太过托大,”产屋敷皱着眉安慰他,“好在你没有大碍,否则我会用一生来忏悔我的罪过。”
“我……希望能够继续追查她的下落。”炼狱杏寿郎捂着腹部的刀口,看着天花板出神。
产屋敷叹了口气,“杏寿郎,你的心动摇了,我并不放心让你独自解决这件事。”
似乎是被看透了,炼狱杏寿郎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他的手在被子下攥紧了衣服,“我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
他问自己,这个错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明见过她很多次,却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一切开始变得不对劲,等到他开始警惕,已经迟了。
她就站在那不高不低的台阶上,有风吹过她衣衫裙畔,她一如要乘风而去,身影飘渺而虚幻。她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降落,从他的颅顶灌入,“炼狱先生为什么觉得我总是在说谎呢?”她这么问他。
“……直觉。”炼狱杏寿郎当时回答得很是谨慎,实际上,他根本不相信她任何一句话。
这是一个鬼,满口谎言的鬼。他原本不需要分清她的真实虚伪,只要牢牢记住她不可信任这一事实。
然而见她愈多,他的原则在无形之中被瓦解,他们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她曾经所有的问题在他心里开始变得难辨真伪。
真可以是假,假亦可当真。
当他开始判断,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犯错。
“那炼狱先生觉得,我说的喜欢是真是假?”
他的沉默换来了她愉快的笑声。
炼狱杏寿郎曾经信誓旦旦说,只要她一日是鬼,他们就不可能成为朋友。他也说过,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鬼产生想法。
只是有时候想法的产生和真正的行为之间天差地别,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炼狱杏寿郎看着她,看着这个令他无法控制自己思考的鬼。她的红唇之中能够吐出千百句缠绵动人的情话,过去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让他感到心慌意乱。
可这次,区区几个字,就让他无法动弹。
“炼狱先生,你的心跳变快了。”
他看不清她的动作,眨眼间就近在咫尺的脸令他头皮发麻,再怎么果断的说辞都比不上这一次他的哑口无言来得真实。
她像是穿过云间,从天上来的幻觉,眼底是一片烟雾朦胧,令他在浓重的烟雾之间迷失自己。她的嘴唇贴了上来,冰冷柔软,令他头脑滚雷一片,将他的五感炸得丧失了作用。
他很清醒,他应该推开她。
可这一幕曾不断地在他脑中出现,她那双眼睛不断的从他眼前晃过,她的声音和容貌都已经在记忆里扎根,他的躯干灵魂都在无形之中被她渗透。在最后,他伸出去要推开她的双手反而将她的身体揽入了怀中,用力地抱着她毫无温度的身体,好让这个吻能够变得绵长而缓慢。
直到一刀穿透了他的身体,刀刃和她的身体一样冷。
他仿佛被这个吻夺取了灵魂,感受不到疼痛和害怕,离开她的怀抱时,他听见自己如雷不止的心跳里满是不舍的声音。
她也许又给他下药了,炼狱杏寿郎失去意识前这样想。
·
在遇见炼狱杏寿郎之前,萤的坟窟从未下过雨。
她的坟窟里埋葬了数以千计的灵魂,死去时无不极尽哀痛,她们积蓄的泪水足以冲破入海关口垒砌的大坝闸门。只是她从未给予她们哭泣的机会,因为她的夜里应当是清新而空明,不能被她们这湿离离的泪水灌溉得冷冷清清。
这是她唯一一次放纵这些魂魄,她们并没有残留神志,悲苦却铭刻在了她们的灵魂深处。
这夜里的鬼雨哗哗不止,把倒在地上的人冲刷得很干净。
炼狱杏寿郎身体里的血被稀释,他又变成了完好无损的剑士先生。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干。”杏从那群魑魅魍魉之间走出,她颜色饱满得和这一片魂魄格格不入,也清醒得违和。
“我知道。”萤收好刀,“但对他而言是有必要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心软了。”杏皱起眉,警告她,“你应该记得上一个这样被你对待的家伙吧。”
“我记得。”那也是个很蠢的家伙,不论她是怎样的面貌,都宣称爱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信了这种鬼话,任由他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后来他出现在了极乐教,浑身是血的被关在壁橱里,看着她和童磨欢好。等她精疲力尽,童磨献宝似的把男人带了出来,逼她吞下他的身体。先是他曾经拥抱过她的手臂,再是他曾经走向她的双腿。他一直活着,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血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吃掉。
他最后不得不死掉,临死前,她吃掉了那双曾经向她投注爱意的眼睛。
“因为那男人,你差点死在了那里。”杏愤愤不平地说。
萤低头注视着炼狱杏寿郎的脸,“可我就是想这么干,如果因为畏惧童磨而杀了他,那跟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
“要是露馅了,你可就惨了。”杏哼了一声。
萤垂下眼眸,静静地笑着,不肯挪开落在他面上的半点视线,“我有预感,我就要自由了。”
“你最好能保证,否则我肯定要背着你把他吃了。”
“我无法保证,因为你我都很清楚童磨的实力如何。”
“你不要告诉我,你的自由是死亡,”杏很不高兴,她有些生气地说,“你有她们,还有我,你是觉得你会死在他手下数以千次吗?”
萤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以前脾气可没有这么坏,干嘛这么生气。”
“我生气是因为你打算为了个男人去死!”杏朝她嚷嚷。
“我不是为了他,”萤不再看炼狱杏寿郎,“我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就算失败,对我来说,那也是胜利。”
“如果这是你找寻自我的必经之路,那我情愿你呆在童磨身边。”
“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萤苦笑,“不过仔细想想,我把你困在我身边这么久,又何尝不是第二个童磨。”
“喂,你不会是打算不要我了吧。”杏顿时着急了起来。
萤看着她,“我只是想要给你自由。”
杏的眼睛顿时红了,气冲冲地说:“谁要这种自由!”说完她就化作萤火混进了夜晚的火光之中。
萤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送走炼狱杏寿郎,迈着月色回到极乐教。
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在童磨面前,带着饱餐一顿的满足之色,炼狱杏寿郎的血还留在她的身上,沾满了她的衣衫,脸上残留了几线飞溅的血迹。
原本垂首静坐在神座上的童磨看着她这幅模样,突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下来去拥抱她,“我很想你。”
她装作精神不振,“我想先去洗漱,血很脏。”
“怎么会呢?”童磨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尝了一口她面上的血迹,“这是让萤感到愉快的男人吧,果然和记忆里的滋味一样的特别。”
说着他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颈间,纠缠着她倒在了这满殿神佛之前。
肃穆的佛像高架在神龛之上,无不金碧辉煌,宝相庄严,他们仿佛在垂视,目光和她的视线交错着,注视着两人荒唐地滚到一块。她耳边仿佛响起了悠远沉重的经咒,和湿靡的声音搅和到一块,佛音在喘息间逐渐清晰,让她浑身燥热。
眼眶突然变得拥挤潮湿。
她躺在自己背叛的爱人身下,暴露在众殿神明之前,意识在生与死之间摇摆。
被鲜血沾染的皮肤烫得她几乎要呻吟出声,她想起雨中与炼狱杏寿郎留下的一吻,带着这样滚烫的情绪,她与童磨厮混,在生理和心理双重的刺激之下攀至高峰。
萤曾经想过无数个严密的计划,一步一步按着计划完成,奋力挣脱她的枷锁,真正走向自由。
但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她发现,自己只是单纯地想杀了他,于是就这么简单的出手了。
两个人上一秒还在缠绵着倾诉不值钱的爱,下一秒就毫无预兆地打到了一起,她头一次在童磨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血鬼术,在他个惊讶的目光里,她手中的火烧到了他的胸口,然后越烧越旺。在熊熊烈火之下,他的胸口被彻底贯穿,她的手则紧紧握着那把曾经属于炼狱杏寿郎的日轮刀。
“感受到了吗?我的爱。”侥幸胜过一筹,她的声音像烟雾一样飘散落在了童磨赤裸的胸口。
童磨在疼痛之享受着,他情绪很是激动,“你的心又活过来了,我很高兴。”
萤一手撑着刀柄另一只手停留在刀身上那一笔一画勾勒的’炎’字,神色漠然地说:“我一直活着,童磨,没能活下来的只会是你。”
“我说过的吧,我们会一起下地狱。”话说到一半,童磨像是感受到了疼,不得不中止了说话。
“弄疼你了吗?我是第一次这样做,没有经验,我很抱歉。”她冷笑着说。
两百年前,他挖开了她的胸膛掏出心脏,也是这样语气稀松平常地告诉她:“啊呀,弄疼你了吗?我是第一次这样做,没有经验呢。”
“我喜欢你给予我的疼痛,”童磨一点也没有把伤口放在心上,专注地看着她,“而你是唯一一个能够令我感到这样情绪的人,我很喜欢这样的你。”
“你喜欢的只是这种情绪罢了。”她将日轮刀又捅进去了一些,看着血如泉涌,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我很明确地能够感受到快乐,我在因为你而快乐。”他的胸口破开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炽热的刀刃灼烧着皮肤,“只有你才能让我这样。”
“很可惜,”她低声说,“你很快就感受不到了。”
“那就和我一起死去吧。”他突然这么说。
她咬牙切齿,“做你的梦。”话音落下,刀深入一分,直接穿透了胸膛里多余的那颗心脏。
不仅是童磨因为疼痛而身体僵硬,她也因为共感疼痛而身体止不住的抽搐,呼吸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了她的身躯。
萤火随即覆盖在了她的身体上,飞快的修补她的心脏。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童磨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他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情绪如退潮般离开,他的身体从未这么空过,空得只剩下了骨架躯壳,“为什么?”
“你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鬼,一直不知疲倦的索取,这种行为叫抢劫,不叫喜欢,童磨。”她咽下喉咙里腥咸的味道,因为心脏的回归而松了口气,胸腔里久违的跳动令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笑着反驳他廉价的感情。“你不会爱上任何人,我很讨厌你这点。”
“原来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他神色落寞,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可是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很特别啊。”
“哦。”她讽刺地说,“都是假象啦,你要习惯自己一无所有才行。”
“是因为上次那个男人吗?”童磨眨了眨眼睛,突然问她。
萤一愣,“什么?”
“我能够感受到,你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你的愉快都会通过心脏传达给我。说来令人有些困扰,我这一生能够感受到的绝大多数的喜怒哀乐全是来源于你,而你绝大多数的愉快都是来源于离开我面对的他人。面对我时,你从来没有给予过我同样的快乐。”童磨像平时一样笑容灿烂,“是因为他,你才要离开我吗?”
萤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奇怪,“你果然……什么都不明白。”
“为什么这么说?我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她身边的萤火开始吞噬童磨的身体,她从未这么深情地看着他,“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不和我来一个吻别吗?”身体被萤火吞噬灼烧的童磨忽然这么说。
她目光一紧,浑身上下地警惕都提了起来。童磨在火焰之中露出他天真又单纯的笑容,随着他声音扬高,冰铸的人偶破窗而入,四面夹击的血鬼术封锁了她的每一条出路。
在一片破碎的声音里,他的声音无比深情,“与我吻别吧,我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