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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伤痕①

      『你是陆全生吧?嗯,果然。啊,没什么啦,因为觉得你的名字满特别的,所以就记起来了……哈哈哈,我的名字这么平凡,不记得也很正常啦!』
    『我可以跟你一组吗?哇,太好了!因为我对烹飪一窍不通……咦?你也一样?那你中午吃的那个便当……哦!原来如此。有个爱你的奶奶真好啊!』
    『全生,要一起去打球吗?间着也是间着……没关係,我们大部分人平常也没怎么在打……而且你的运动神经明明就很不错啊!来吧!』
    『……你们最近好像挺常交流的,对吧?没有,她只说有点不方便说的事……哈哈,我不会逼问她啦!再怎么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祕密啊,就算你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嗯,总之,没什么啦。』
    『关于你的事情……好吧,对,我承认。她都告诉我了。我……我要再想一下,我们到底还适不适合做朋友……』
    『……我们就此告别吧,全生。就当作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过去的回音如老旧电视的杂讯在耳边沙沙作响。陆全生加快脚步,想把这些不堪的回忆甩在身后。水泥地在夕阳斜照下像是血红的沙场,规律冰冷地运作着的车辆是无情碾过所有念想的坦克。
    他在一个灰暗的工地旁停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愚蠢。他对自己说。明明早就认清事实了,早就认清「朋友」这种存在不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当中,为什么又想跨越那条界线?维持这个距离就好,维持现在的距离就好。这个不会得到任何东西,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的距离。
    他所就读的格致高中附近就是有着夜市商圈和商业大楼群的闹区,另一个方向则有交通流量庞大的重阳桥,底下的大通河河堤是着名的休间、玩乐、烤肉与约会胜地。但过了桥,转往右手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走上十五分鐘左右,就会来到一处屋舍平矮、稻田广佈、人影稀疏、充满乡野气息的地方,也是他的出生与成长之地。这附近的住民大多是过着简朴生活的老年人,少数几个家庭也有像他们这样失去父母的未成年学生。
    沉鬱的气息如同鞋底的铅块拖慢他的脚步,半边的天空渐渐由橙红转为靛紫。还未进入住宅区,在稻田路上的尽头就有个双手叉腰的身影在等着他。嘉燕噘着嘴唇,身上的制服还没换下,单侧马尾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深棕色的发丝透出几许未沉的馀暉。
    「哥哥!你怎么这么慢啊!你该不会忘记今天是奶奶的生日了吧!」
    无人的稻田与城市闹区不同,嘉燕中气十足的嗓音轻易飞越超过二十公尺的距离。
    他缓步跺到她的面前,才用他一如往常的音量回答。「反正她每次都说不用特地庆祝,送礼物也会叫我退回去。」
    「那至少也要早点回家吃饭啊!来,快点快点——」
    他任由嘉燕抱住自己的手臂,使力将他拖往家的方向。妹妹一如往常的活力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田间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宛如回到了熟悉的安稳桃花源。
    「追光没有跟你一起来?」
    「牠又去找上次那隻黑色的狗狗了。连牠也进入青春期了啊!人家也好想谈恋爱。」
    「别想,男高中生都是混蛋。」
    「哥哥你不也是男高中生?」
    与家人谈话让他得以忘却学校的事,脱下制服就像脱去一层偽装的外壳,在他们狭窄破旧的铁皮屋里,他反而能够自然地露出笑容。
    高中生活只不过是牢笼罢了。
    「全生,回来啦。来,来吃饭了。」
    只不过是个不得不忍耐三年的牢笼罢了。
    「嘉燕,记得先洗手。」
    只要再撑过最后的一年就行了。
    「上次忘记洗手的是哥哥耶!我才不会忘记呢!」
    所以他需要的,一直都只有家人,仅此而已。
    「去学校有没有交到朋友啊?」
    ——他的心彷彿被细小的针刺贯穿,拿着筷子的右手剧烈一抖,原本夹起的青菜又落回盘中。幸亏,提问的奶奶瞇起慈祥的双眼,直盯着嘉燕,嘉燕也正兴奋地准备向奶奶分享,无人发现他的异状。
    「奶奶我跟你说哦!昨天我说的那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同学,她今天有来跟我说话欸!然后她还介绍另外两个人给我认识,一个是……」
    他默默吃着饭,一边替高中新生活进展顺利的妹妹开心,一边酸苦地咀嚼自己胸中那份罪恶感。他说了谎,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说他有朋友。然而,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他知道,他不会再次迎向那样的未来。
    屋外传来两声高亢有力的吠叫,嘉燕停下叙述,喊着「追光回来了!」就从座位弹起,衝出家门。他向奶奶说要去拿追光的饲料,便也离开座位。
    追光奶油色的毛皮在月光黯淡的屋外成了驼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紧紧盯着他往铁盆中倒下饲料的动作,接着就毫不在乎嘉燕抚摸搓揉的动作,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牠现在吃好多喔。」
    「嗯,毕竟长大了。」
    两人蹲在屋前空地,看着这位陪同他们一路成长的好伙伴。若要说谁是他最好的朋友,那就是追光了,只要有追光在就够了。他也伸手摸了摸追光蓬松柔软的毛,唇角放松地微微扬起。
    ——然而,本来寧静的一刻被口袋中的震动打断。那支手机如炸弹似地猛力作响,彷彿在提醒他这样安稳的幸福不是他能拥有的。他迅速起身,走离嘉燕好一段距离,才接起电话。
    「干嘛?」
    『有工作,阿陆,现在马上出来。』
    「我在吃饭。」
    『安啦,出来也有得吃。这次只是要带带新人而已,记得暑假的时候我们收了几个国中生吧?就是其中一个小鬼啦。』
    「忘了。」
    『你知道你讲话很像机器人吗?你一定不知道。喂,该不会把你拆开来的话,会得到机油跟齿轮?你平常都吃螺丝钉吧?』
    电话另一头的男子,说话怪腔怪调又囉嗦诡异,他强忍掛电话的衝动,沉声问:「几点,在哪?」
    『东和街,现在。哎呦喂,学你讲话真累。总之,五分鐘之内到啊!我知道你走路很快。』
    对方率先结束通话,他像是想把手机折断似地握紧右手,双眼望向住宅区外一望无际的水田,与彷彿能隔开尘世与此地的纯净大道。
    「哥哥,你要去哪里?今天也有打工吗?」
    他真希望嘉燕的声音能拉回他那不情愿的脚步,但他没有停歇,甚至没有回头,因为他总无法在家人面前隐藏起每次说谎时的那份愧疚。
    「……跟奶奶说我晚点回来。」
    他不等她回答,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什么、又要往哪逃去,只是低着头,背着月色衝进那等待吞噬他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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