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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要改

      山上的杏花都吐绝了啊。
    帐篷外的水缸见底了,墨染青提着木桶来到溪边,看着花季已过依然满山满谷的杏花林,心里这么想的。
    算了算时间,如今五月刚至,表示加入祈王的军营已经快满三个月了。
    原来已经快三个月了啊。
    木桶被压进水里,水流灌了进来,墨染青的倒影也被冲刷的模糊不清。她想到这三个月里几经波折,峰回路转,先是逃出静心庵,差点命丧黄泉,又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祈王,并成为他的手下。
    而在三个月以前,在她都还没送来静心庵以前,她的人生也才遭遇天翻地覆的变化。
    水流汩汩涌入木桶,墨染青默声望着,眼底亦似有什么涌了出来。
    她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仰起头。
    还是想想三个月以后吧。
    头顶阳光被叶缝筛成一道道的,光与影摇摇晃晃,如金粉洒落,墨染青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她慢慢朝它伸出手,越伸越高,努力延伸,似欲触到尽头,脚尖在掂到最顶的同时用力一抓。
    就好似即便碰不到天的高度,她也抓住了什么。
    再三个月后,她人会在那玉龙金凤的皇宫里,成为帝王的妃子。她在那样的位子,就是尊贵的人,能拥有很多,得到很多,做很多事。
    握紧的手贴到胸口。墨染青的眼神明灭不定。
    「墨染青。」
    身后突然传来叫唤,她回头一看,粉嫩嫩的杏花林走出一抹艳红。她连忙屈身行礼。
    「殿下。」
    于昊渊逕自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眼周围后,微皱眉头,「你在这做什么?」
    「我?还能做甚?打水啊。」墨染青回得不假思索,却看到于昊渊挑了挑眉。
    她猛然想起:啊!木桶!转身看去,木桶早被冲刷到不知何处,孤单单在水面浮载浮沉。
    墨染青赶紧追过去。
    「殿下找我何事?」
    她越跑越远,于昊渊只得把音量调高一些,「讲事情。」
    「噢――那殿下讲吧!我听得到!」墨染青扯开嗓子,同时捞到木桶,一提,双手一沉,便这样歪着身子走反回去。
    于昊渊看着两人隔着天边似的距离,再看她慢吞吞的速度,不怎么乐意,还是张口喊道:「我……」才说一字,便传来墨染青哎呀一声,水洒出来了。
    他眼角明显抽了抽。
    远处墨染青好不容易站稳脚步了,却听到冷冷的一声。
    「把水倒掉。」
    「啊?」
    于昊渊连声都不出了,直接点了点下巴,又勾了勾手指。
    墨染青只好放倒木桶,哗啦啦,水流个精光,她小跑步过去。
    于昊渊指着面前道:「就在这里,装水。」他边说墨染青照做。哗啦啦。
    一桶水又装满了。
    这下于昊渊总算露出了满意之色
    「终于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
    「我一直都在听啊。」
    「闭嘴!」
    墨染青顿时噤声,毫无头绪自己是哪一点招惹他了。
    瞎折腾这么一顿功夫,于昊渊也不浪费时间,随即恢復了神态,直接了当道:「我是来告诉你安排入宫一事。」
    墨染青领会,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于昊渊话锋却一转,「但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你另一件事,」他道:「我已经和墨太尉通过信,让他来接你回去了。」
    闻此言墨染青身子轻震。
    在夜秦,只有一人能被称之为秦国公,当然,也就只有一人能被称之为墨太尉。
    她的父亲,墨规年。
    「爹爹?」墨染青目露惊诧。她听到这句话的首先,想起的是纷沓而来的前尘往事,明明年初刚发生,却恍若隔世,明明恍若隔世,却又歷歷在目。
    再来,她想起的便是很实际的事。
    「殿下难道忘了,我都已经被送去静心庵了,静心庵是什么地方,这又代表什么,我父亲,怎么可能愿意接我回去?」
    惊讶的神情已转为自嘲。被送入静心庵的女子,要是会被家族重新接回、并接纳的话,她又何须费尽心思地逃出来。
    墨染青不知道于昊渊此举何意,可于昊渊听到她的话只是淡然一笑。
    「可是万一,墨太尉知道你长得像先睿王府的侧妃呢?」
    墨染青再次震惊了,「殿下告诉爹爹汪念笙的事?」
    于昊渊点了头,「严格来说,不算是告诉他,我只是让他发现了。我在给墨太尉的信里只提到讨伐夷族的过程中碰巧救下了你,差点把你误认成一位潜邸夫人。墨太尉为人小心谨慎,势必看得出蛛丝马跡。」
    然后他会自己查出那位潜邸夫人是谁。墨染青忽然就懂了,她爹爹万一知道她长得像汪念笙,势必会接她回去。
    她的父亲,墨规年,是个很惜名的人,既不能接受恶名也不会放弃美名,与其有个在静心庵让他丢脸的子女,倒不如有个能进宫为他争光的子女。他不仅会接她回去,还会主动将她送入宫。
    「所以入宫的事,殿下想藉一藉爹爹的手?」虽是问话,语气却有几分肯定。
    面前于昊渊果然嗯了声。
    如此一来,由墨规年替他安插自己的人,于昊渊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日后有个万一,也能置身事外。况且,若要在宫中立足,宠爱和家族傍身缺一不可,墨家一个现成的望族摆在那,不需再假造背景,就能保她在后宫屹立不摇。
    不得不说,于昊渊这一箭双鵰确实高明。?于昊渊从怀中拿出一纸信笺道:「墨太尉已经回了信,他一个月后会派人来接你,约在石鸣县。」
    石鸣,正是墨家老宅所在地。
    墨染青接过去看,那信里写着:小女染青疏于管教,铸成大错,尤不思悔改,才终忍痛将其送入静心庵。如今事过境迁,念及秉性不坏,歷经九死一生被殿下救下后或许已有长进,决定谅其错误将人接回来……
    字里行间儼然一副严父慈心,若非深知原委,又岂能料到那背后其实与原谅不原谅她无关,她能回去,不过在于一张脸而已。
    墨规年要接她回去。她要回到那个家了啊。
    墨染青也不意外于昊渊怎么会知道她的出身,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都知道了,才选中她这个人的。
    「你既能查出我的父亲是墨规年,那么也查出我的不少事吧。」墨染青垂下了眼帘,有些事她不想记起,有些事她不能忘记。
    于昊渊提了那不能忘记的。「你指你的母亲与别人……」他抿了抿嘴,见到她的神情,终究没有说出来。
    反倒墨染青浑不在意一笑,转头看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她是冤枉的。」
    只可惜在当初,没人要相信。
    于昊渊望着她,想到手下们递来的那卷卷轴上寥寥几行字:墨七小姐生母与人暗通款曲,墨七小姐因包庇之罪不思悔改被送入静心庵。
    「那么,便把真凶找出来,为她洗刷冤屈。」
    墨染青扬起下巴,露出她天性的坚韧,「我会的,等我入宫,等我到达那个位子,等我拥有足够能力,我会替我母亲报仇雪耻的。」
    于昊渊点了头,缓缓道:「你做得到。」
    但墨染青转头看他,眼里光影不明,「殿下真的认为我做得到吗?」
    「嗯,做得到。」于昊渊又说了一次。
    墨染青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受到鼓舞,她看着横在树荫之下的一道道光线,伸手碰了碰,有些贪恋的看着阳光从指尖渗进。
    「我从前就在想……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有人生而高贵,有人生而卑贱,这是命,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高贵的人始终高贵,卑贱的人只能卑贱。」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
    她已经很努力在那个家里过活了,那个父亲淡薄,主母苛刻,满院的女人们相互较劲的家。她努力地想守护一切,她的娘亲,她未出生的弟弟,可为什么,那些高贵的人轻轻动了动手指、说句话,就可以让她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因为还是卑贱吗?
    谷底的小草再坚韧再肆意,也不过是为了活出阴影之外。
    「我不服。」墨染青眼底的锋芒乍放,「我不服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我不服这世上什么都由他们说的算,我不服,那些天註定的一切,我都不服。」
    她要爬上去,越爬越高,爬到那些人也不能企及的高度,就算不能,也不再任人摆佈,不再卑微。
    他应该不懂吧,他是祈王,他同样是高贵无比的人们。
    墨染青看着眼前的男子,「殿下不必担忧,此番入宫我虽有私心,可殿下交代的事必克尽职守,不敢有一丝怠慢。」
    于昊渊站立原地,似是有些怔愣,等再回神过来时,女孩已提起木桶准备告退离去。
    「我不会阻止你。」他上前走向她,「你要做的那些事,与我无关,也不妨碍。」
    她眼里的锋芒还未褪去,仔细一看,里头既倔强又委屈,不服输的很。于昊渊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物,「这个给你吧。」
    墨染青低头一瞧,是个花环。她眨眨眼,突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今早见城里官员的路上顺手买的。」于昊渊道。
    墨染青还是没有接过。「殿下买给我?」
    这什么反应。
    于昊渊眉头微不可微皱起,抿了抿唇,看向别处,「烈日当头有孩童在路边叫卖,既然看见了,便不能置之不理。」
    墨染青哦了声。
    「殿下,花环是小女孩家的玩意,我已经不戴这种东西了。」尤其她刚说完一番豪情壮语,再拿这个,成什么样了。
    于昊渊听了这话从头到尾将她看一遍,反问道:「难不成我会戴?」
    墨染青一时语塞,还是伸手接过。那花环是由翠绿的草叶为底、鹅黄小花为缀,看起来精巧可爱,她小时候其实也编过花环。
    花环这种东西不长久,得趁花还新鲜的时候戴上。
    这么想,墨染青便将手套进去,发现尺寸好像不对,原来是戴在头上的,但又小了点。
    「好看吗?」她伸手扶了扶。
    似乎没想到她会询问,于昊渊一顿,正要张口,女孩已蹬蹬跑去溪边一照。
    「哎!还蛮好看的。」
    原来是在自问自答。
    墨染青对着水面左右瞧看,好似重温起自己小时候带花环的心情,咯咯的笑声回盪在风中,混着林叶沙响,拂过丛聚如云的杏花,下起了漫天花雨。
    于昊渊的视线便越过那片片飘飞的花瓣,落到女孩升空的月牙眼。锋芒过后,仍是一片纯净透亮。
    有这么开心吗。花环备受民间小姑娘喜爱,但按她从前的身份,这种玩意可入不了他们家的眼。
    因为没得到更好的吧。
    ――我不服。
    侧头过去,方才女孩站的位子光线仍横躺在那,像一把利刃,将四周切割的光影分明。女孩当时的话也是如此,那字字不服如劈来的长剑,把他内心搅得一阵翻江倒海,所有被深藏多年的、复杂莫辨的思绪全都涌了上来。
    天道不公,世道无情,强权之下,敢不屈,敢不平,敢不服――
    他的唇动了动。
    「我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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