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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好不好。」
    从上次回诊结束,他好像陷入了一种真空的状态,飘浮在宇宙中找不到轨道衔接,偶尔被银河间的陨石砸落,看距离遥远的地球感叹。
    他什么时候能回到正常生活。
    仅仅平淡的情绪也罢,从前那个自己,何时归来?
    他开始觉得全身无力,连近在咫尺的药丸也没力气碰触,连让自己好起来的动力也殆尽,觉得自己像颗洩气的皮球,无论外界怎么填充气体,还是从破洞的一处洩漏而出。
    他又开始陷入自我怀疑及矛盾中,开始否定自己的错在,开始误认自己的错误,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望,好像又回到病情初期,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安眠药的作用消失了,他又回復到那个在被褥中搁浅,辗转难眠的像个待宰咸鱼,然后像个精神亦亦的夜猫,儘管疲惫早已渗透到骨子里头,那是灵魂深处的倦意。
    他整日倒卧在床上,像陷入黏腻的泥淖中,盯着白色的灯光,吴宥然三番两次的来叫他,他仍像个扎根在丛林间的一棵树,就这么安静的佇立着,眼神空洞的。
    上学日,吴易然反常的拖到了最后一刻才醒来,慢条斯理的收拾东西,动作如树懒般缓慢,吴宥然实在不解,这几天的他是怎么了?
    在鐘响前一刻踏进教室,老师的目光围着他流转,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看一个特立独行的生物一般。
    从生病的那刻起,他们的眼神就变了,变的不一样了。
    那是来自左心房深深的失望,像是看着繁花片片凋零,而无能为力无法挽回些什么。像是看着雪融,春意来临,本该欣喜,却叹息着寒冬的离去。
    无奈,望进眼眸最多的情绪。
    眼里满是对于疾病,对于吴易然的无奈,他们轻描淡写的带过,却在易然心上烙印的深刻,彷彿期盼已久,却迟迟不见效用,不见好转。
    怜悯,或者该说同情。
    同学之间或多或少都知情,却各个带着不同的眼光,有的不屑,有的厌恶,有的事不关己,有的同情。他们不知道的是,可能仅仅一个眼神,也能成为让他致死的共犯。
    吴易然的座位在班上角落,他必须时常离开教室到辅导室,为了避免影响同学上课,他选择了那个靠窗的位置,还能看见四楼的高度是多么高,视野多么辽阔。
    才刚坐下没多久,吴易然就感到心跳不断加速,他原以为是自己换气过度导致,试着平稳呼吸,却没有减缓,甚至伴随着一阵阵的心悸。
    开始觉得头晕目眩,他紧抓着椅子边缘,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根紧绷的线上摇摇欲坠。
    他捱了整整二十分鐘,到了下课,同学起身四处走动,每个同学擦肩而过,站着与坐着的距离压迫,都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他大口大口呼吸,却引来同学侧目,犀利的眼神一望,又更带给他压力。
    「吴易然!」张庭愷从教室前端大喊。
    易然正觉得救星来临,却发现声音的来源远至教室讲台上,他的视线必须穿过中间无数的同学。
    手部剧烈颤抖,蓝笔掉到地上断了水,他连好好的握住笔都做不到,一再的从手掌间滑落。
    毫无由来的恐惧油然而生,身体像是在乘坐刺激的游乐设施,那个俯衝而下的瞬间,那种不舒服的心悸感。
    「吴易然?吴易然?你还好吗?」易然正低着头努力调整这不适,张庭愷却凑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打转。
    「张庭愷……你陪我去辅导室……好不好?」易然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说着。
    「你……怎么啦?」张庭愷察觉不对劲,关切询问。
    吴易然不想解释太多「可不可以?」
    「当然,没问题。」
    他艰难的站起,双眼前发黑,乌黑的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笼罩,然后凭空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小格子,把眼前的一切切割成块状,头皮发麻的同时晕眩不绝。
    张庭愷见状要搀扶,才刚碰到吴易然的手臂,他却像个洁癖的人碰触到骯脏东西一般猛烈的弹开,其实心里满是歉意,只是状况实在不好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庭愷不明所以,但也隐约知道他不想要别人碰触他,便什么话也不说默默跟在身后,直到将他转接给辅导老师,才转身离去。
    实在难耐的不舒服。
    他很想扯开喉咙大叫,身体里像有数以万计的蚂蚁正在啃食他的灵魂,他的身体不断撞着墙壁,好似这样就能平息蚂蚁逃窜的脚步。
    情绪也跟着低了下来,当忧鬱症又发作时,吴易然总是会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好像再把自己抱紧一点,战慄就会没那么明显。
    就这样紧紧环抱自己,又过了十分鐘,这已经是第五个十分鐘,终于感到死亡的威胁减少了一些,他筋疲力尽的倒在辅导室的墙角。
    「这种状况是第一次吗?」辅导老师问。
    吴易然微微点头,他连说话的力气也全然尽失,像没关好的水龙头,水涓涓的流出,最终流失掉一整桶的水。
    「下次回诊跟医生说说你的状况,明明感觉要好起来了,怎么又掉下去了呢?」辅导老师也十分苦恼。
    「这就是薛西佛斯式的轮回啊。」
    希腊神话中,薛西弗斯被惩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而石头到山顶后会翻滚回原处,他将永远重复着推石头的行为。虽然薛西弗斯深知推石头的无意义,但他坚持着,他以此作为对诸神和命运的反抗。
    他也正与忧鬱症做反抗,三年下来,他深知一个道理:「只要相信,就已经是在好起来的路上了」儘管病发的他们,可能连当初的信念及承诺也忘却。
    在这名为「生命」的游戏中,虽然偶尔还是会想暂停某个糟糕的瞬间,也曾经试着登出游戏,但他仍在这游戏中战斗。
    他总抱着一个承诺,和一颗总是善良为人的心,在生与死的分界痛苦不堪。其实他是多么的爱那个女孩,也放不下宥然,就因为他们紧紧系着与他的羈绊,他不敢就这么轻易离开。
    原本就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离开,不扯进任何人,于是刚开始拼了命的摧毁与人的关係,不想让他们承受失去的痛,不让自己成为累赘,然而后来才知道无论如何,还是有人爱他,爱那个连他都讨厌的自己。
    「你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吗?」
    「要。」吴易然闭目养神。
    「好,有事再来隔壁找我。」辅导老师叮嘱后走出辅导教室。
    教室是密闭的,没有一扇能透进暖阳的窗,只有一张沙发,空气是冰冷的,嗅不太到刚才有人存在的气息。
    像医院保护室一样。
    他最终还是被关在这里,易然轻轻叹气。
    回诊时把那天他所有的痛告诉医生,医生说那是恐慌症和社交恐惧,看着病例单多出了两行字,吴易然并没有讶异太多,只是轻描淡写的表示知道了。
    心情还是有点鬱闷,他绕到林语忻的病房,开门进去却让易然顿时愣住。
    今日的他比以往更加憔悴,病床上传来轻微荏弱的声音,阳光明媚的照在她的脸上,她变得更加消瘦,瘦小的身子在偌大的病床上,轻轻的吐息。
    「你来了。」才刚讲话,便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感冒了?」
    「医生说,心律不整会让抵抗力变弱。」
    易然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药盒子,五顏六色的药丸和插在手上无数的针孔,她怎么能忍受这种折磨?
    他拿起带来的苹果,握着小刀专注的削着。
    「你别削了,我吃不下的。」
    易然没有回话,儘管他什么都知道,还是得做些什么让自己试图平静。他没敢看毛帽下的头发,是否稀疏的快要变成荒芜的沙漠,也没敢看她的眼睛,因为眼里满是脆弱。
    这么痛苦的情况下,林语忻竟然还保持着温柔。
    「易然。」她轻唤。
    「嗯?」
    「我们都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好不好。」
    吴易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的看着林语忻的胸口,那个心脏有些缺陷而瑕疵的位置。
    「我爱你,但我想爱的是你的灵魂,不是那个连你都讨厌的自己。」
    「我曾经也是那么讨厌自己的身体,心脏病就像颗未爆弹,时时刻刻都在崩溃边缘,死亡压的我喘不过气,可是啊,儘管世界那么的不温柔,无法待我如初,我还是要好好爱自己啊。」
    人间不值得的时候,就让自己成为值得吧。
    「还想念吗?」吴易然淡淡问了一句。
    就这么几个字,林语忻也知晓吴易然想表达的意思
    「还想念,很想很想。从来就不是放下了,只是暂时成功战胜了悲伤。」
    「时间不能让自己止痛,也不能忘记痛,而是渐渐的习惯痛。」
    吴易然滚烫的泪水落下。
    「易然,别哭。」这是第一次吴易然在他面前落下了想念的泪水,她只是伸长手,替吴易然将眼泪抹去。
    别哭。
    我爱你,但我想爱的是你的灵魂,不是那个连你都讨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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