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九 老娘不玩了
顾盼沉默不语了足足一刻鐘,她万万料想不到过去千馀年共事的上司,竟然就是前生恨极之人……儘管有时在彼此私下相处的场合,她会从转轮王偶尔掩藏不住的孩子心性,以及不时流露出对她亲暱的依赖,不自觉地联想到他,但世异时移,她始终告诉自己,他绝不可能会是那个人,这层荒谬的联想只是她的错觉。
毕竟,宗临风比顾盼先行离世近十年,她死后又在冥间混了一千五百多年,经手过的人魂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他的身影。她以为他早就投胎轮回无数次,她甚至连申请到手的黑令旗都不屑一用,淡定地接受了前尘相识今成陌路人的事实。
然而,眼前的事实,狠狠地赏了顾盼一记响亮的巴掌,嘲讽着她有多么一厢情愿。
宗临风慨然长叹,「盼儿,当年你以重金酬庸盗贼团伙,赶在官差押解我们家族全员出关之前,製造动乱好将我儿带走时,我当下便心知那群人一定是你用尽手段僱派来的,因为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你具有这层胆识,而玉叔的出现证实了我的猜测无误。宗璽的娘在途中病歿,嚥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一心叨唸着她今生最愧对的人就是你,为了感恩你护救我们的孩子,来生给你做牛做马也甘愿。」
「呵……」顾盼望向换了张脸的梁晰晰,不禁溢出苦笑,「到底是谁在给谁做牛做马?为了借用她投生现世的躯体,我还得出面摆平一堆烂摊子,付出的代价还真是不成比例的昂贵。」
「这是她今生註定要承受的因果业报,她躲不了。」宗临风再叹。
「好个因果业报……那你呢?凭什么你的爱妾得投胎承受业报,你却能在冥间担任十殿阎王,还整整欺瞒了我千馀年!」他当她是傻子吗!这种被长期欺骗的感觉,让顾盼忿怒至极。
「哎,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面对你的质问。」宗临风走到她面前,诚恳地对她道歉:「盼儿,我明白我着实对不起你,或许现在从我口中说出这句话,你根本不会相信,但我心里仍然爱着你。前世我将死于劳役之际,我祈求老天爷让我再见到你,而这一次,我必当不离不弃,只求有机会弥补上辈子对你犯下的错事。」
「然后老天爷就应许了你的愿,但这对我来说却如同恶毒的訕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更何况,这番话还是出自拥有冥间高层官衔的鬼之口!我就问你,你见到我之后,为什么不现出原本面目?」
「因为这是上一任转轮王亲口交代下来的諭令。」他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我上辈子亡故后,被当时的陆判带下去进行人魂审判,你也知道十殿审理结束后有一段候补投胎的空窗期,那一年冥府刚好在举行高级公务员考试,我一时无所事事就去报名了,结果我运气好考上了,接下来就一路顺风顺水地做了上去。五百年后,我晋升十殿阎王,前任转轮王与我办交接时,斩钉截铁地立下这条规矩——他要我新官上任后继续以他的面目示现。我也纳闷地追问过他为什么,他仅仅告诉我,这是上头传下来的旨意,不久后,我自然就会知晓箇中因由。」
「呵……所谓的『天意』,是吗?」顾盼抬头望天,深刻感觉到自己被一隻无明之手恣意掌控玩弄,那股渺小而又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受,令她生出一股深层的愤怒。
「盼儿,真的对不起……当我知道你就是我的特别助理时,我心里有多欢喜!而与你共事这一千多年来,我数不清有多少次想要对你坦承这一切,可是我又不敢……我害怕我一旦对你诚实相告,你又会再度转身离开,我真的怕!而且我没把握会不会再有相同的好运道,能够在你再一次离去后得以与你相遇。」
顾盼心绪复杂地看了看在场其他三人的面容,驀然间,她似乎顿时领悟了什么,非常轻柔又异常悲伤地笑了出来。
「娘……你是怎么了?」宗璽感觉不对劲,上前关切道。
「呵呵,我怎么迟到这时才觉悟呢?」顾盼自嘲地喃语着,同时拉起宗璽的手,让他站到了宗临风与梁晰晰面前,「你们三个,今日着实一家团圆了。这是好事,当真可喜可贺。」
「盼儿!」宗临风顿感心痛,伸出左手想要碰触顾盼,但她却后退了一大步。
「一直以来,其实都是我错了……」说着说着,自从她前生亡故后便再也不曾出现过的眼泪,便流下了她渗出凄愴笑意的脸,「我,顾盼,才是那个从头到尾不该涉足其中的局外人。一切到此为止吧,老娘不玩了!」
与此同时,顾盼揪起那条连接着自己与宗临风左手小指的红线,执起黑令旗。
「从今而后,顾盼与宗临风互不相欠,两不相干,还归彼此自由。」她毅然说出这句宣告后,随即手起旗落。
「娘——」
「盼儿——」
线旗相交之际,一道异常刺目的光线绽出,让他们都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待父子俩齐齐睁眼之后,这才发现,月老的红线已断,而顾盼的黑令旗也断裂成两截,而顾盼更是早已不见踪影。
「虽然我这么说很大逆不道,但事实上,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宗璽怒视着导致如今这一切的罪魁。
「……唉!这的确是大实话,我无言为自己申辩。」宗临风蹲下身,慎重其事地捡起黑令旗的残骸,怔忪许久。
「那现在该怎么办?」
「完全不能怎么办。」宗临风严肃而慎重地将旗身收拢进衣袋中,「我太瞭解她了,只要她没打算让我参与她的人生,我就算天天跑到她面前死缠烂打,她照样可以视我如空气。」
「对不住了,爹,我只会站在娘那边。」宗璽直言不讳地说道,「儘管从小到大,娘都不曾对我说过你的半句坏话,还坚持要我做个理智成熟的人,不要把父母的个人选择跟自己的人生掛鉤,而影响到我待人接物的态度。但是,我真的对你让娘这么受苦受难很生气!」
「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对我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很失望。」
就在父子二人懊恼不已,想无对策的当下,恢復原貌的梁晰晰单魂却有了动静。只见她飘上前握住他们的手,说道:「我去……找……盼姊……」
「我也跟着去。」宗璽紧跟在后,跨回空间通道的另一边。
随着时空恢復常态,宗临风再也撑持不住表象的镇定,整个人懊恼沮丧不已地瘫坐在地,「我好像又搞砸了……盼儿,还要多久,你才愿意回过头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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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盼返回住处后,鞋也不脱,便逕自瘫躺在床上,然后魂体脱离梁晰晰的肉身,坐在床沿放空。然而,她的状态之糟,却吓坏了刘志雄和泰国小鬼。
「喂喂!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出门前不是说,今天只是去谈个案子而已吗?那你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刘志雄瞠目结舌地指着她惨不忍睹的双手。
顾盼的左手小指根处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右手虎口也被某物划出了一道极大的可怖伤痕,鲜血直流,不断滴淌在地面上。
「几救箱!……几救箱访在哪里啊?」泰国小鬼脑子机灵,着慌地四处翻找着可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你是脑子进水喔?她是灵体受创,急救箱有个屁用啊!」刘志雄焦急得来回踱步,但就是挤不出任何应急的好方法来。
「别瞎忙了……」顾盼实在被他们吵得受不了,只好出声制止他们,「有件事,就趁现在告诉你们好了。」
刘志雄和泰国小鬼闻言,双双一头雾水地看向她。
「你们两个可以不必再跟着我了,今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们已是自由身了。」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我不跟着你要跟谁?」
「窝不想走,窝嗨想跟阿姨吃买当捞……」
「我今天把黑令旗彻底用坏了。」顾盼面无表情地说道,「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我跟你们是平等的存在,你们不用再因为惧怕我的武力而硬留下来。」
「……」一老一小面面相覷,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走吧,都去了吧,人生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如此……」
此时,滴落在地板上的,除了血珠,又掺杂了一些清澈透明的液体。
顾盼始终不曾移动视线或身体姿势,却感觉到有谁在她身畔坐了下来,带着些许扭捏、僵硬,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面纸盒也在下一秒飘浮到她的眼皮子底下。
「你这小鬼有没有这么北七!你没看到她手都快废掉了吗?不会帮她抽面纸喔!」
「北七失奢模?」
「就是你智障啦!你跟我学华文学了这么久,就骂人的话发音特别标准!」
「齁!尼又骂窝!」
「这是现在应该讨论的重点吗?哈?有够二百五欸!」
「尼腰付给窝二百五?」
这两个傢伙有够吵的!难得她大发慈悲要放他们自由,他们居然还傻不愣登地赖在这里斗嘴抬槓,意思是她以后还得继续忍受他们的聒噪吗?
被他们这么一干扰,顾盼再怎么想继续颓丧下去也没了劲,索性抬起手背,抹掉了脸上的水分。
「你们都安静啦!我饿了……刘老,叫外卖。」
「买当捞!窝要买当捞渣鸡套餐!」
「出钱的是大爷,没听过啊?吃猪肝补血,这女人少说得喝三大碗猪肝汤才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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