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玖、
「你好,我是路天明。请问你今天中午有空吗?」几个小时前,路天明在片场打了一通电话给顾言默。
所以就这样,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坐在桌沿两边,面对着面,脸上堆满刚刚好客套的笑。
这个时间的咖啡馆空无一人,门外是城市繁华的车水马龙,而玻璃落地窗内却只有老闆在磨豆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这么临时约你出来。」路天明带着些许歉意地说。
「不会,你是为了子曦来找我的吧。」顾言默轻轻的摇摇头,他依旧掛着浅浅的笑,语气却平淡的发苦。
桌上的耶加雪菲飘着阵阵白烟,空气间瀰漫了酸苦的味道。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就直接说了。」路天明叹了一口气,突然他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跟你说这些是对是错,但我想尽所有的可能保护他。」
「你们感情很好。」他讲得很沉稳,像是一个轻描淡写的总结,眼里却有种淡淡的惆悵。
「他是我唯一的家人。」路天明无法确定他这样的表情从何而来,是一种骨子里无意间流露出的哀伤,不过他相信这样的表情顾言默一直隐藏的很好,而他今天能看到,全是因为程子曦。
「我想跟你讲我跟子曦高中时发生的事。我想你也知道吧,子曦比一般人来的压抑敏感,有点不自信的个性也让他面对感情的时候寧愿选择逃避,这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件事对他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创伤。」
整间店只有路天明用淡淡缓缓的声调说当年的事,他删剪了一些过于隐私的片段,过程中很安静很安静,偶尔他会停下来,一阵子才又继续说,就像钢琴敲击的单音一声一声地落下。当中顾言默都没有插话,全程静静的听,只是他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脸变得越来越扭曲。
而路天明也观察着他每一个表情的变化,看着顾言默毫不掩饰的情绪,路天明不知道未来会怎么发展,他没有头绪。
乱糟糟的他们沉默了很久,咖啡的味道、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明显,时间生锈了,彷彿过了一个世纪,直到最后路天明跟顾言默说:「你也喜欢他吧。可是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逼你做出什么决定,更不是要你因为可怜他就接受他,只是我知道你对子曦来说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是那个可以给他勇气让他愿意改变的人。虽然我也知道我这样讲很自私,但我不想他受伤,他对我很重要。」
「你跟子曦相似的地方太多了,你们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样子,想要用对方身上的缺口补满自己的,所以会互相吸引。逃避的接受或推拒只能暂时止痛,而不是真的圆满,所以认真地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吧,只有这样伤口才能真的癒合。想清楚好吗,为了你也为子曦。」
没有人可以为别人填补人生的缺憾,因为害怕孤独而追求的爱,只会成为往后更寂寞的偽装。
有些过往的经验会让人变得不再适合爱情,他们需要的是生活,足以让心上的疤痕癒合,一个平静而圆满的生活。
然而当他们以为可以学会在回忆中自处,平静的过日子时,上天总爱开这么一个玩笑,安排一个人的出现,让生活多一点波动,毫不留情地连告别过往的机会都没有。却不知伤口再次撕开,血染了疤,会比原本更痛。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会好好想想的。」顾言默手里捏着纸巾紧了一紧,「我也不想他受伤害……」这是最后顾言默跟路天明说的话,而路天明没有再回答。
和路天明道别后,顾言默一个人走在寒冻的柏油路上,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在早些时候悄悄佔据的东西,现在又不着痕跡的一点一点消失。
曾经拥有却逐渐离去的感觉令他恐惧,而且空气里的潮湿实在重的让他的头隐隐作痛,他不想再思考,然而命运的转折却依旧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在他出巷子的时候,他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程子曦。正当顾言默犹豫着要不要叫他,就发现程子曦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隐隐约约顾言默听到男人对程子曦说好久不见,说他转学后非常想他,有没有空一起去叙叙旧。
以为程子曦遇到朋友,顾言默本来想默默离开,但他却看到男人突然抓住了程子曦的手,似是要拉他去哪里。这样的画面和刚刚的情绪混合,让顾言默忽然一阵火气涌上,想也没想地衝了过去。
再次遇到当年校园里对他死缠烂打的同学,让程子曦的脑袋空白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对方窟住了手腕,却还没等他挣脱,下一秒那人就被突然衝出来的人打了一拳。
顾言默没有控制力道,眼睛里像有一把野火在燃烧,似是失控的猛兽,跌坐在地的人嘴角瞬间就流了血,但那猛力的一拳并没有止住顾言默心里的气愤,直到程子曦拉住了他。
一段小小的插曲让许久没有并肩同行的他们再次走在一起,中间只有程子曦的一句谢谢,他们便再没有讲话,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任由各自的思绪乱飞。
程子曦不免又想起学生时期的往事,曾经他恐惧到一个人躲在卧室角落颤抖的过去,那个人的骚扰连路天明都不知道,因为他太害怕了,那时候的他只能用转学来躲避这份不安。然而现在虽然他的不安少了点,心里却五味杂陈了起来。
而一旁的顾言默则开始思考刚才自己突如其来无法控制的失去理智,他不清楚是来自于什么,或许是纯粹的对他不顾程子曦感受的行为感到生气,又或许是想为自己的毫无头绪找一个宣洩的出口。
一张餐桌上,他们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同桌吃饭,气氛有些尷尬,顾言默瞥到程子曦挽起袖子的手腕上还有泛红的掐痕,但他们仍刻意回避着刚才发生的事,顾言默尊重的没有提起,程子曦累了也没有要讲的意思。
疲惫的程子曦吃完饭又道了谢就窝回房间,没有多说一句话。听见楼上房门关上的声音,顾言默拉上客厅的窗帘,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淋着雨,顾言默跑到房子后面的一块空地,空地是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山坡上,透过斜打着的雨丝,他远眺着城市夜晚的风景,灯火明亮,却很遥远。空气间镀着死寂的安静,雨点打在皮肤上,彷彿开啟了某个被埋藏已久的开关,啪的一声,终于他受够了这种被挤压着心肺的感觉,朝着一个个光点,大张着嘴他嘶喊着,是要把声带扯开来的气势,然而瘖哑的声音却始终无法穿越沉重的黑夜。
连天空都在哭泣吗,他嘲笑自己幼稚的想法,他想怪罪命运的作弄,却有什么理由。雨水浸溼了他的衣襟,沾着水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扎进五脏六腑,那种感觉太痛了。渐渐地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忽然光点晕开,本就溼透的脸滑过一抹温度,然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没了吼叫的力气,他全身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像没了家的幼兽,只能呜呜地哀嚎。
直到他的手被冻的发红,快要失去知觉,末梢神经的麻痺和精疲力竭的身体,终于让他的痛稍稍平息。
回到家,换掉溼透的衣服,他悄悄打开程子曦的房门。
站在床边,他看着自己的影子附在程子曦身上,顾言默把手伸出去却还是没有碰到他。程子曦睡着的时候嘴唇轻轻抿着,顾言默如失了神一般用影子抚摸着他的嘴,一下一下,很久很久,但他依旧睡着,没有醒来,也不会有感觉。
这样就好,他想。这样就好,他恳求着。
指尖的温度燃烧地缓慢,在光影之中留下灰烬,落入永冬的沙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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