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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埋伏

      冯文邈却在降香这般坦荡的态度之下,愈发心虚愧疚起来。
    心中升起无名的冲动,将一切和盘托出:
    “对不起,金娘子,我骗了你。”
    “我请你一道去淇州……确实是帮从蕙的忙。我、我原也不知道温家存着这样的心思。但、但我刚一得知此事,就知道不行!我答应他们,将你引到树林里,是权宜之计,我根本没那么想过!我绝无害你的念头!”
    “你看,他们与我约定好了动手的地点,但我却换了一条路——我们现在正往安全的地方走,绕开对你不利的杀手。我既答应过娘子,要送你去淇州,君子守诺,定不会失约。”
    “我保证,保证让娘子安全抵达淇州!到了淇州,便立刻将娘子送往卢阳祖地,那里不可能有人害你!”
    他的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乱糟糟纠缠成一团。唯有“他不想害人”这段,强调又强调,重复了几遍。
    冯文邈也不想如此。显得他头脑空空,神思不属。
    实在是心虚愧疚混着同情,使他内心难以镇定。
    他甚至不能想到什么说什么——皆因他的坦白背后,还藏了几件难以启齿的秘密。
    第一件,温从蕙早就找过他,要他趁着外放的时机,劝降香离开怀王府。
    冯文邈根本遭不住温从蕙的恳求,一口便应下。应下后才清醒过来,她这样的想法,简直是漏洞百出,异想天开!他要如何帮她?可他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怀王的请帖便来了。正如同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他来找降香的畏惧忐忑之感,立即便少了许多——是怀王请他,并不是他主动。
    既然应下温从蕙,他当然知道她的打算。路上埋伏的杀手,他帮温从蕙掌过眼,他带降香离开的这队人马里,也塞了许多杀手。
    他没想到,金娘子竟当真同意了他这满是破绽的提议。也当真守约,从怀王府出来随他走。这使他事到临头,倏然间动了恻隐之心。
    第二件,自那年冬天,冯文邈开了火器仓舍的门,见着了怀王的面,之后一切与降香的接触,都掺了不纯的用心。
    怀王双腿痊愈后,重掌禁军,种种雷霆手段,配上金玉一般的皮囊,使原本看不上这瘫子的温从蕙,一下便心向往之。冯文邈与她青梅竹马,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自然默默地也留意上了有关怀王的一切。
    当他见着怀王,得知他新结交的金娘子,竟是怀王的妾室,他欣喜若狂。
    ——怀王对金娘子疾言厉色,他的第一反应,是要为友人打抱不平,然而短暂的义愤背后,是时不我待的狂喜。
    他若能以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姿态,说些模棱两可的浑话,挑拨怀王与金娘子的关系,激得怀王发怒,当着众人的面苛待甚至惩罚妾室。之后,他再有意引导同僚,把消息适时地传到温从蕙耳朵里,她或许会因恐惧而退缩。
    就算温从蕙不退,怀王也不会不生芥蒂。
    毕竟,区区妾室与外男交好,怀王尚且难以忍受,更遑论未来要做他妻子的温氏贵女?
    ——金娘子只是与他相识,而温从蕙与他的情谊,可要追溯至总角之时。
    降香没有计较冯文邈话说得不好。
    她只是安静地垂下头:“我都听冯郎君的。”
    她还能说什么?人家好心救她出来,她难道要反怪他多事?
    只能将失望存在心里。
    *
    冯文邈新选的另一条路,实在不太好走。
    路面崎岖坑洼,冯文邈自小生长在神京,从没受过这样的颠簸之苦。
    尽管车夫已经拉扯着马儿,使它放缓脚步,冯文邈仍被颠得坐不住,须要死死攀住车壁,才不会从车厢的一头,滚到另一头去。只是他攀援的姿势实在算不得雅观,有损贵公子的形象。
    因在外人面前丢了丑,冯文邈的羞得涨红了脸,头埋在胸前,一眼都不敢看向身旁的降香。
    降香却在看他。
    或许在透过他,看旁人。
    几年前,应当有好几年了。她与另一位贵人同乘,也走过这样坎坷的路。
    驾车的人和贵人都急着赶路,路不好走,马儿跑得却像在飞。
    贵人当然受不住,再加上双腿有疾,也被甩得东倒西歪。
    他却毫不在乎,夹在散落的箱笼之中,泰然自若。
    只有当她不放心,怕他磕碰到哪里,翻身压住他时,才露出些许窘迫的神色。
    如今那位贵人,已经无需她领着坐车——他会选择骑马。
    正想得出神。
    却不料,车厢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马车猛地刹停了。
    一支羽箭携着呼啸的风声,穿透车壁,擦过降香的耳朵,钉在她面前——力若千钧!
    “砰”地一声,冯文邈的手没抓稳,重重地摔了下来。
    “什么人?”他下意识地就要掀起车帘向外看。
    降香反应比他更快,一把摁住他,迫使他头朝下地趴下:“冯郎君,小心!就趴在此处,不要乱动!”
    说话间,另一支羽箭又射了进来,正飞过冯文邈头顶,削去他发髻顶上薄薄一层头发。
    若降香未及时阻拦,就要穿过他的喉咙!
    冯文邈吓得直冒冷汗,哪里还敢有异议,只知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我出去看看。”降香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刀,翻身出了马车。
    刀是缬草他们送的,是庆贺她成为怀王妃的礼物。
    她也不知为何,非要带着这把刀走,此刻却恰好能派上用场。
    车外是几十名蒙面的黑衣人。
    冯文邈的车夫已经被砍去了头颅,无头的身子栽倒在车辕上。拉车的马,也被乱刀戳成了血窟窿。
    冯家的家丁,以及车队里原先混着的,要杀降香的杀手,纷纷下车,与黑衣人打作一团。
    降香加入战局后,刚走过几招,便探清了黑衣人的底。他们是冲着杀人来的,不顾自己的死活,只管往别人身上招呼,招招致命;人多势众,武器也都是开了刃的刀戟。而冯家家丁却只有棍棒,还要顾及车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人,根本无法招架。
    见杀手渐渐逼近冯文邈的马车,降香在空中腾挪几下,举起长刀,一边格开草丛里射来的冷箭,一边击退最前的几位。刀身在空中舞出残影,刀刃见了红。
    杀手有的伤到了肩膀,有的伤到了大腿,伤口又长又深,皆使他们暂时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疼痛之下,只能捂着伤口,慢慢后撤。
    趁着黑衣杀手们负伤的空档,她找到一匹幸存的马儿,隔断马缰,把它套在冯文邈的车上。
    又从身旁抓来一名家丁,冷静地吩咐他:“你会不会驾车?驾车带着你们郎君走!”
    车中的冯文邈听见,急忙钻出身子,试探地踩在车架上:“不不不!金娘子,我驾车,你随我走,不要在此处流连!让他们在此处对抗!”
    对降香说完,提高了声音,扯着嗓子吩咐下人:“冯家人听我号令,全力死战,给我拖住他们!”
    杀手见车里的人冒了头,又是个文弱书生,便扭转势头,留下几人拖住降香,余人全向冯文邈涌去。
    降香的反应却比他们更快,一个闪身,就把冯文邈塞回了车厢里。
    只有离他近的几人,手上挥舞的砍刀,堪堪碰到了他的衣裳,把金贵的锦袍划开了几道大口子。
    见冯文邈安全了,降香又一脚踢开车辕上碍事的尸体,翻身上马——拉住马缰,手掌清脆地拍在马臀上,随着一声叱喝,“驾!”,马儿便在山林里飞驰起来。
    身后飞来的冷箭,脚底草丛里的绊马索,全被她悉数避过。
    远远地甩在身后。
    马车在山道上急行,早驶出了林子。
    坐在车夫位置的人,变成了冯文邈。
    他被刀剑削去一层的发髻,凌乱散开在风中。杀手刀上沾染的血迹,蹭到了他的衣裳上,衣裳上划破的地方灌了风,四处鼓囊着,看上去狼狈至极,全没了平日的温雅风度。
    所幸,有降香相护,他不仅性命无虞,身上更是找不到一丝伤口。否则,他这种从不与人争斗,细皮嫩肉的文士,恐怕要又痛又怕,以至于站也站不稳当了。
    他抖着手,哆嗦地把住缰绳,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快一些,再快一些。
    逃出了林子,冯文邈便强要降香进车厢里,由他来驾车。
    降香便随他去。
    杀手方才钉在车壁上的羽箭,就插在她眼前,近在咫尺。
    山路崎岖,马儿蹄急,风声呼啸,使锐利的箭头同车厢一道,猛烈地摇晃。可降香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她沉默地坐着,像一尊石像。
    降香不理解冯文邈为何反悔。
    她抱了必死的决心。
    她知道谢承思的本事。想要脱离怀王府,非得去死不可。
    她是现在才想开的。
    想开了,就受不住了。
    不想面对那个被她辜负的孩子,不想面对谢承思。
    她感到没有盼头也没有尽头。
    自从叛主事发,好像就开始过一天算一天了。
    原先也没觉得难以忍受。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很多空闲。没人叫她去杀人,没人叫她承担杀人的后果。更早的时候,心里还悬吊着谋害怀王的秘密,真相大白之后,她反倒又少了一桩担忧。
    过这样的日子,像是被推着走。被推着走就被推着走。
    可如今却仿佛突然回了魂。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
    他为什么哭?他又为什么不杀我?
    我知道我错了。但我已经很惨了。我从小就惨。你们为什么不能让着我?老弱妇孺,我一人就占两个,你们为什么不让着我?
    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以为这些都无所谓的。
    面前是一团死疙瘩。
    她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她原先是在掩耳盗铃。可塞住耳朵的东西消失了,铃舌急促地敲打着铎壁,大家听见了,她也听见了,她听见大家都听见了。
    她想开了,人死账消。
    死了就是逃了,逃了就什么都不用想,死了更是什么都不用想。
    怎么会想到死呢?她最怕死了。
    给谢承思下完毒,她不舍得自杀;东窗事发逃走的时候,她不舍得自杀;谢承思把她关起来,她还是不舍得自杀。她原先只想过——管谢承思怎么说,反正他又不会怎样,我就这么赖活着,赖一辈子。这些之后,就不再多想了。
    历数往事,投河那次,算是她最有勇气的一刻了。
    那为什么又开始多想?甚至又想开了?
    因为谢曜吗?
    谢曜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多期盼他的到来啊!
    他就像她的救命稻草。
    他可不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已经反思过了,她得把谢曜当个人。
    但她做不到。
    谢曜会怎么想她?谢曜或许不乐意想她。
    降香尽量保持冷静,试着剖析自己,但剖析却只能到此为止。
    再继续下去,她甚至要冷静地在心里列出,如果她去死,还有其余的,一二三四,如此如此的好处了。
    更想去死了。
    好了,现在她身上还担着冯文邈的性命,没办法跑回林子里,撞到杀手的刀剑之下,一了百了。
    她必须要护卫着冯文邈,将他安安稳稳地送到淇州。
    又或许无需多送,估摸着走不了多远,怀王府的追兵就要赶上来。
    冯郎君,你为什么要换路走?
    你提出要换路时,我以为这是你计划好的。我以为大不了就是逃不掉,死不了。
    原来你没和同伙商量好吗?
    你的同伙竟这么不信你?
    若按你的原计划行事,不就不会横生枝节了吗?我都说过了,我可以去死的。我可以去死的!你为什么装听不见呢?
    你若是照着约定好的做,他们怎么会对你也起杀心?
    现在可好了。不仅冯郎君你自己陷入了危险,随行的家丁更全遭了难。
    家丁多无辜,也被我连累了。
    我不该的。
    我怎么会埋怨冯郎君?他明明是为我好。他的本意是救我。
    我害了好多人。有人对我好。我还要嫌弃。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我。
    我就是扫把星。
    扫把星扫把星扫把星。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但他们必须都让着我。
    必须必须必须!让着我让着我让着我!
    因为人死为大。
    人死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