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
取消假期,恢复工作的第一天早晨,裘瞻博站在衣帽间的落地镜前,似笑非笑地抚摸着手腕上的牙印。他沉思着,随即感到后牙槽发软,像是想要狠狠地啃咬什么东西。他咬了咬牙腮,扣上了袖扣。记得前不久,他刚和妻子许下承诺,绝不为了一时的入迷,再次咬伤她的乳头。
一具有疤痕、有裂纹、还有不均匀的肤色的肉体,却在裘瞻博眼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匀称之美。若说他最为爱不释手的部位,其冠军的宝座必属于那两团乳肉。徐小云的胸部不大,乳晕颇深,乳头较小,左边还是凹乳,就是乳头陷在肉里,除非用嘴吸出来,否则平日里就会像一颗珍珠藏在蚌肉里。
一个念头蠢蠢欲动起来。裘瞻博在镜中,打量着身上的意式双排扣深蓝色西服套装,接着兴致勃勃地来到一楼的厨房。徐小云仔细地按照丈夫的要求,将各种有机蔬菜和肉类处理成小袋分装,以便他减肥食用。职业病迫使她成为一名挑剔的病理学家,将食物切成等长等宽的试验样品,然后根据比例和重量将菜品一一放置保鲜袋中。
徐小云做事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严肃模样。她好似在尊重食物的同时,也非常尊重自己的工作状态。因此,丈夫不敢轻举妄动。揩油的想法算是泡汤了。他不得已熄火,和妻子打了一声招呼,便上班去了。
待裘瞻博走后,徐小云咯咯地笑起来。厨房只有她一人……不,应该说,这栋别墅,只有她一人。她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精神世界。她不许外人侵入,也不邀请外人进入。她为这个世界增添一砖一瓦,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原始野人。她的快乐,只愿分享给自己一人。
所以,在别人欢乐的时候,她往往是面无表情,直至人群四散,她才冷不丁地欢笑起来。她无法融入群众的生活里,村民就说她不是干活累傻了,就是平日饿疯了。当她经过议论的人群,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去,积极地参与进众人的八卦当中。她听到有人说得头头是道,还会连连点头,竖起拇指表示赞同。
只见当事人一来,他们就如同白日撞鬼,顿时一哄而散,跑的跑,溜得溜。看到他们害怕的样子,她则是拍腿大笑。只不过后来,村民作恶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们不逃不躲,逮着她就骂起来。她笑不出来了。因此,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就没有了。
话说回来,徐小云到底在笑什么呢?是啦,她早就知道裘瞻博在找时机为非作歹啦。让她察觉出异样的端倪,就在于她感受到丈夫虽是神色平静,可眼底下却涌动着一份诡秘的心机。她觉得自己开窍了,不仅在情欲上越发地敏感,在感情上亦是越发地敏锐。
这种进步有利有弊。徐小云再次来到丈夫的收藏室,查看那四个纸箱。她在箱子里找到了那瓶香水。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莫莉的黑管口红层出现在她的梳妆柜里,待她准备偷偷地放回去,却发现它一直躺在箱子里;曾是莫莉专属的琴房里,偶尔传出微弱的琴声,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在她做家务的时候,一张男女的双人合照遗落在家具的缝隙之中……
诸多诡异的事情让徐小云开始怀疑自我。她翻看相册本,发现曾经赏心悦目的双人照不再耀眼,而是刺眼。有一股力量似乎拧住了她的心脏。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眼睛越来越疼。最后,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冲出了房间。
妻子茶饭不思的样子,是丈夫所期盼已久的。徐小云心神不宁地吃着葱油面,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简直是让裘瞻博暗自乐开了怀。他给妻子剥虾,并放在她的碗里,假惺惺地问候道。
“最近怎么总是走神?”
徐小云摇了摇头,不作答。
“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家宴。”
徐小云暗淡的眼神骤然变亮许多。她直起腰身,听着丈夫解释。
“一个小型聚会,只是把你介绍给亲戚认识一下。”
徐小云抿抿嘴,了然地点点头。丑媳妇总归是要见家婆。她终于派上用场了。
徐小云必须是一把称手的武器。裘瞻博要磨利她的刀刃,才好挥向敌人。
因为妻子姿色平庸,艳丽的色彩和复杂的款式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繁复且多余的累赘。好比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是那样的违和和滑稽。为了能让妻子隆重亮相,裘瞻博没少用心。在过目数百张礼服的设计稿之后,又因效果不满而更换不用的国外设计师,紧急地在半月之内将这套“盔甲”成功制出。
倘若有人以为徐小云就要变成凤凰了,那可就大错特错啦。裘瞻博可不曾想过让妻子摇身成为名媛闺秀。他要的,只是一个会让人恼火的徒有其表的妻子。他太了解那群自以为出众的家伙的嗜好。他们在交际圈的门上贴上了“普通人请勿进入”的告示,无情地拒绝所有拥有笨拙的嘴巴,愚蠢的脑子,平凡的样貌的动物。
到了那时,裘瞻博就会把徐小云独自丢进残忍的斗兽场里,任凭她被披着人皮的野兽剥开皮肉,吸取骨血。接着,他寻着血腥味,将奄奄一息的她拯救出来。他无须费心思考如何安慰妻子,因为她只会沉默地舔舐被言语的中伤的刀口。难过是在所难免的,她应是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宴会上所发生的一切,比徐小云所想的还要糟糕。受邀参加聚会的亲戚无一缺席。他们准时聚集在裘家的老宅,一齐坐在长桌前谈笑风生,唯独是缺了宅子的主人。他们谈论商贸、分析政治、讲述人情,也有上不了台面的玩笑话让人忍俊不禁。直至小裘公子携妻而入,和谐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他们不约而同地噤声,纷纷把目光投向聚会的主角。徐小云忽然呼吸一滞,好似心底有一口水缸炸开了。他们的眼神没有鄙夷,不屑,或是冷漠,而是毫无情绪地直白观望,就像是五官僵硬的纸扎人。他们对于她的出现一点都不意外,好似早就在私下议论过千百遍了,而今只是验证了他们的猜想。
长桌上诡异的沉默,各自的猜忌,一群虚与委蛇的人面面相觑,都在等待谁会率先开口。而裘瞻博专心与妻子低声说着什么,丝毫不关心周遭的人。直至坐在对面的某位远方亲戚,主动向裘瞻博提及外公的事情。虔诚的信徒们一听到天主的名讳,便集中精力,竖起耳朵。
“外公身体好了很多,估计很快就有机会重新回到公司了。”
这是一条不幸的消息。有人盼着裘盛华赶紧埋进土里,好让遗产尽快分配下来。也有人庆幸裘盛华还活着,因为其年轻有为的孙子似乎比老古董还要难对付。话题一旦说开了,就有人把话头转移到坐在裘瞻博身旁的女人身上。
“徐小姐在哪儿高就呢?”
徐小云听不懂课堂的讲授,却被老师点名提问。她如实回答道。
“我现在没工作。”
“那之前是做哪一行的?”
“我是做家政的。”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我听说,你还和莫莉认识,对吗?
“对。”
“那你挺有本事的。”
置身事外的人在抿嘴偷笑,刨根问底的人多了起来。他们用一种人类独有的怪腔怪调,清风云淡地把徐小云的背景都问了个遍。尽管他们都知道徐小云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人,却没有她本人亲口道出来得有趣。他们把她当猴子耍弄,前一句赞扬她的漂亮,后一句又提起莫莉。
男人和女人们都笑得开心,是真心实意地拿徐小云茫然的眼神和为难的表情,来作为整场饭局上取之不尽的笑料。餐桌上聚集的苍蝇嗡嗡作响。它们一边用复眼时刻观察裘瞻博的神情,哪怕他动动嘴角,转转眼睛,他们便会即刻住嘴。可是,徐小云的丈夫始终一言不发。他们狂欢依旧。
徐小云觉得,他们好像在吃她的肉。她喝着热烫,却像吃着冰雪。为了附和他们讲述的那些听不懂的笑话,她自取其辱地挤出尴尬的笑容。当有人问她听懂了没有,她则是一怔,诚实地摇摇头,接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她不停地吞口水,好像这样,就能把苦楚吞进肚子里。
“你和瞻博真是恩爱。”
都是反话。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暗讽徐小云。这时,裘瞻博搭腔了。
“我们是很恩爱。她是我独一无二的妻子。”
其中一位长辈突然离席,剩下心怀鬼胎的人只能眼红。裘瞻博弯起嘴角,叛逆的心态让他分外享受这种让人不快的滋味。
裘家被外界认可的子孙不多,但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女却是一大把。现在的聚会上就有三四个。他们早知裘瞻博不能生育,都企图在继承人的浑水里插一脚。可是,他们踮起脚尖,都没有资格和能力触碰裘家门楣。他们根本见不到裘盛华一面。而本该被淘汰的裘瞻博不仅没有被踢出继承人之争,却依旧牢牢地霸占国王之座,还一意孤行娶了一个帮倒忙的女人。
裘瞻博就是在耀武扬威地告诫众人,即便他再怎么受人非议,又或是胡作非为,他仍是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