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往事不如烟
原本也没有把握舒安璇是否还住在那里,所以无意义多绕了几个弯,等来到不曾忘记的地方时,她家一楼的灯还亮着。
迟疑了下,黎彦宇选择把车开往之前住的地方,停好车后,抬头看了看,有这栋房子苍老许多的错觉。
但那也是他的心理作用罢了。
即使是离开这几年,宽叔仍会尽责定期安排管顾公司公司来打扫、管理。
以宽叔的立场,他当然不希望黎彦宇再回来这里居住甚至是回来台湾,但因个性关係,既然少爷执意回来,他就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黎彦宇的一切。
是黎彦宇的心,放了太多心事,让过往镶着尘垢,重重的抹不开。
由这里走往舒安璇住处的距离不远,黎彦宇以为自己会害怕从前,不习惯跟从前的自己相处,但每个脚步落在地上的回声是那么踏实,像是在回应曾经有过的痕跡。
不管是好的,是不好的,都在回应他的归来。
虽然是属于住商混合区,但晚上十点不到,面向马路的许多店家都已经拉下铁门,或是处于歇业状态,跟离开前的繁荣相比,确实是黯淡了许多。
井字划分的透天厝社区,舒安璇的家位于三角窗约七十坪的中型店面。
黎彦宇记得一楼是商品展示处、接待中心跟后方的印刷所,二楼则是连接厨房的餐厅跟客厅,以及一间主卧室跟一间客卧,三楼的四间房间一套卫浴,面向马路的那间就是舒安璇的房间。
几年时光流逝,新建案的大楼左右林立,更突显了角边店面被时光反覆上色后的斑驳,那些铁製菱形鏤空花草图案的花窗虽然褪了色,却仍极其珍贵,不但保存了旧岁时的美好,也未被新岁月浪潮冲刷替换。
压克力製的招牌已经过时,印刷所三个字经阳光晒过、雨水洗过变得有些模糊,不再意气风发,却也没因时光久远而遭遗弃。
不同的是旁边多停了一了计程车。以及看板下方新增的长看板,写着名片印500张送500张,免设计费。
但庆幸的是,巷子里的景物也很少移离,卖阳春麵的小店还是一样在印刷所隔两家店面的后方摆摊,对面的美容院改成百元快剪,后几户的围墙上钉了一根钢钉,留在墙面的那一截,曾留在舒安璇的相机里。更庆幸的是驻扎在另一个三角窗的文具店还在营业,旧式日光灯,似是保存了流光的某面皱折,摆放文具用品的玻璃柜一样擦得一尘不染,却不小心让逃离的灰尘落在柜角留下厚度。
黎彦宇还记得,舒安璇会在夏季结束前的几个下午,重新将窗花粉刷。
离开那一年,花窗的顏色是粉红色的,今天藉着远处的路灯,隐约看出面向巷弄那一面的窗框,被漆上了湖水绿。
那是他们之前说好的顏色。
他们说好,一年粉红色,隔年就要换湖水绿,而他家,若她家漆上湖水绿的顏色时,他家就要漆上鹅黄色。为什么这样约定,细节他已经忘记,是今天旧地重游时才又想起这一件事。
当时的许多约定,也许真的只是丈着年轻随口说说。
只是黎彦宇不明白,那些随口说说的话,原本应该只能算是生命一小段旅程,他却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来记得,用八年的时间来逃离。
这样的时间到底算长还算短?依旧是没有谁可以有答案,只能任由踌躇在夜里游盪。
在阳春麵摊子关掉门口的日光灯,把活动式招排推回摊子旁时,夜色又暗了几分。几个骑着摩托车的大学生,因晚到吃不到麵,哀号老闆太早收店后就又发动机车离去,短暂吵杂过后,巷子里又恢復了安静。
黎彦宇看一下腕錶,时间刚好是十点。
来来回回,在这几条巷弄转了好多圈,觉得自己耽溺过久,需要抽离情绪来缓和。
把目光收回,转身走出巷弄,原本以为会是舒安璇,但正准备拉下侧边铁门的人是舒桂男。
舒桂男看他不像是住在附近的人,原本以为是要来询问印刷的客人,但仔细一看觉得他很面熟,几分猜测,试探开口,「请问,你是彦宇吗?」
「我是。」黎彦宇先露出一个微笑,扬起手臂,顺手帮舒桂男把铁门拉下。
看到黎彦宇,舒桂男心中其实有很多的感谢与无法表达的情感在心底翻腾。
当时他走的一声不响,如今,那时少年已经成为气质更加内敛,容貌更加出色身形更加挺拔的男人,看着他,也着实替他的意气风发感到开心。
他开计程车也好几年,见过行行色色的客人,人的气质,谈吐与修养,是骗不了人的。
所以省下多馀的问候,舒桂男对着黎彦宇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黎彦宇也回以相同的亲切,「是真的好久不见。」
有时,想说的话太多,却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先开口。就像黎彦宇明明只是要来还手机的,但在旧时光里绕了几回,就是不记得这件事。
舒桂男邀请黎彦宇到店里叙叙旧,他没拒绝跟在他身后。
一进门,纸张的气味、变淡的油墨味,深深浅浅的跟着往事而来。
铅字柜已经褪去了不少光华,街道整排的路灯却仍像夜空的星一样明亮。
跟邻居共有的那面长墙壁,摆着几台印刷机具,黎彦宇绕过裁纸机具,来到用裁纸机器、数位印刷跟捨不得丢弃的活字印刷机等机具所隔出门市跟后製排版区域的空间。
墙的对面,除了后方的楼梯,顺着墙面整齐排列的,是被木製墙柜,狭长且细分为一小格一小格的铅字墙,楷书、黑体、宋体的三种字型,密麻麻麻的按照部首、粗细大小、号数,从上而下,由左而右,铺满整面墙。
以及还有一座木製的方形五层旋转架,用来安放区隔铅字排列间距的极薄铅片,一一安放在分层旋转架,就像是安放被削薄的时光。
狭长的长廊与木架,除了灰尘的气味,光阴印记,还有油墨拓印岁月在字里行间的痕跡与味道。
后方楼梯扶手的某个栏杆,掛着日历。
黎彦宇之前会仔细在那个日历纸下方的记事栏位里,写下当日要復习的作业重点。
有几次,舒安璇实在是做不完,偷偷的用剪刀剪掉一些復习课程表,让黎彦宇又好气又好笑的想着,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当他询问她为什么做这么蠢的事,她居然回答:「觉得你不会发现。」换来他无言的白眼。
又一次黎彦宇发现他黏在记事栏的便条纸变厚,他好奇且小心翼翼的用美工刀把两张黏成一张的纸拆开,里面是他交待要完成的作业。
黎彦宇觉得舒安璇蠢到没药医,只不过那次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做这种事,而是认认真真的问她,「功课有多到做不完吗?」
舒安璇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轻轻的点着头。
长长的眼睫毛盖住了心虚的情绪,让黎彦宇以为他若再多问几句,她的眼泪就真的会掉下来,只好放软态度像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说了很多话来开导她。看他心软,舒安璇不怀好意的问:「那……学长,以后功课可以少一点了吧?」
其实呢,只要舒安璇再坚持一点,那么他就会真的相信他给的课外作业太多,但她就这么点心机,一下子就被他识破,没有识破就算,但一旦被识破,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黎彦宇用便条纸重写一张,贴在她额上,斩钉截铁的回着:「你说呢?」
让舒安璇觉得他小气的回着那句话:「你最讨厌了!」
两人的对话,也会让在一旁排版的舒桂男忍不住莞尔。
唯一让步的,是在课外作业提早完成后,黎彦宇会陪她打任天堂里的几款游戏,每次黎彦宇看着她手指飞快的操作按纽,都会摇头叹息的想着:要是她解题的速度也那么快,不知有多好。
打赢的时候会开心的大吼大叫又乱跳,输的时候会垂头丧气。
那时相处的时光很多,多到在不知不觉中浪费也不会觉得怎么样,是因为总认为来日方长,没有什么事物会一瞬间就失去,也总认为,错过今天,明天再接再厉就可以。
看着已经撕去一半以上的日历,黎彦宇想起这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