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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明 第73节

      “回去吧。”傅宁辞说。
    容炀点点头,忽然又拉住了他的手:“我背你。”
    傅宁辞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背你。”容炀说着,已经蹲下了。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傅宁辞笑着骂他,见容炀坚持,也就配合地伏在了容炀背上,嘀咕道:“我很重的。”
    “不重。”容炀已经稳稳地背起了他,慢慢向长明宫走去。
    傅宁辞下巴压在他肩窝上,上了山道忽然问他:“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也在这里背过我的。我还喂蜜饯给你吃呢。”1
    他言语中好像在说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容炀笑他:“本来也是我买的。”
    “谁买的有什么要紧,这么小气。”傅宁辞伸手将他肩膀扣得紧一些,“还想吃吗?”
    “什么?”容炀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下一秒,傅宁辞便贴上了他的唇,送去了一个吻......
    “甜吧?”傅宁辞的唇边带着一点水光,两人都仍偏着头,脸靠得极近,呼吸缠绕着,话语都还带着含糊的黏意。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消失,没有千疮百孔的过去,没有前程渺茫的未来,只是现在,只是月色照耀下的一双有情人。
    容炀看着傅宁辞的眼睛,极亮,胜过他见过的万千星子:“嗯,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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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详见第八十六章
    第114章
    数千年如一日燃烧着的永明灯悬在半空中。
    因为是白天,又是日头最烈的正午,那点微弱的烛火并不明显。
    傅宁辞坐在灯下,容炀与他面对着,其余星君也都按北斗星的走势盘膝而坐。
    “会很疼。”容炀往他嘴里喂了颗丹,轻声道,“你一会儿忍着些,我一直都在这里,不会让你出事的。”
    傅宁辞把那颗丹咽下去,见容炀微蹙着眉,笑着去摸他眉心:“看过那种生产纪录片没?你这叮嘱听着怪怪的。”
    容炀没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好啦,想要逗你笑一笑也不能。”傅宁辞看了眼其它人,隔得不算太近,又压低声音对容炀道,“刚才那颗丹苦得很,等下这里结束了,我要吃糖的。”
    那丹里面加了杜仲和甘草,苦味其实倒没那么重,容炀伸手摸摸他的唇:“嗯。”
    “贪狼。”冯泽唤他一声,“午时了。”
    容炀收回手对傅宁辞道:“我开始了。”
    傅宁辞点头,慢慢闭上眼睛,忽然又听容炀轻声说了一句,“宁辞,谢谢。”
    谢什么呢?傅宁辞想,谢谢他愿意试,还是谢谢他愿意撑下去?容炀是在谢这些吗?原来对他们而言,愿意为了彼此活着,都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
    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上次让苏姚姚替他剖丹,根本还没有将丹引出,便已经痛不欲生,如今只会更甚。傅宁辞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神色,不要显出痛苦的表情,免得容炀心里难受。但渐渐地,一切也不在他的控制中了。
    闭眼之后,本就是漆黑一片,然而不知何时起,那黑暗愈加厚重起来。傅宁辞觉得自己的血肉开始被别的什么所占据,他似乎已经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
    这并非堂庭山,而是一片没有边际的丛林中。
    时间好像过了许久,久到一粒种子生根发芽,长成苍天大树,上面布满了青苔,蝉虫鸣叫着从它身侧掠过,鸟雀带起的风从树梢上飘过......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没有谁知道,直到树木被分开,有一个女人自丛林深处而来,一个极其美丽的,人首蛇身的女人......
    暗红色的魔气萦绕在傅宁辞身侧,他低垂着头,神色煎熬,身上的衣服已经全被汗浸湿了。风刮的极大,天上黑云密布,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足够淹没天地的暴雨。
    苏姚姚担忧地看着他,小声问前方的冯泽:“禄存星君,你看宁辞还支撑得住么?”
    “凝神,别分心。”冯泽温声道,眉宇间也带着担忧。容炀那半颗丹一旦引动,他们必须耗费极大灵力才能勉强控制住。
    傅宁辞唇边已经开始渗透出血迹,杜若恒看了眼容炀,后者微微点了下头,她顺势拨了琵琶弦,示意其余星君收手。容炀迅速将那半颗丹压了回去。傅宁辞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溅在容炀大衣和裸露的脖颈上,他意识还没有恢复,往前倾过去,容炀一把伸手将他搂在了怀中。
    “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醒。”容炀接过楚晴递来的水,又给傅宁辞硬塞了一颗丹进去。“我先带他回天枢宫。”
    “好,我们随后就来。”其余星君也都是精疲力竭,杜若恒收了琵琶,站起身道。
    傅宁辞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尚且还有些模糊,目光从幽微的烛火上滑过,最后落在了容炀脸上。
    “醒了?”容炀坐在床榻边,探身去看他。其余人也都闻声围了过来。
    傅宁辞却只一动不动,怔怔望着容炀,眼中似有万千情愫,深不见底。那些光怪陆离的片段在他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搅得他头疼,心脏也同样剧烈地疼痛着。
    “这是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容炀见他眼睛已然不知不觉泛红,伸手欲要摸他的脸,被傅宁辞偏头躲开。
    傅宁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手牢牢抓着锦被的一角,死命抑制着想要用力抱住容炀的冲动。垂下眼,喉结动了动道:“大家先出去吧,我......我知道来历了,只是脑子有些乱,让我先理一理。”
    几位星君对视一眼,没想到还真成了,只是见他指节都泛白,不知到底是看见了什么,心也不自觉提了起来。但既然这么说,杜若恒也只得道:“那就先出去吧。”
    “你也出去。”傅宁辞轻轻推了推容炀的手,“我一个人静会儿......一会儿就好。”
    容炀深深看他一眼,傅宁辞低垂着头,也瞧不清神色,但声音疲惫得很。容炀站起身:“那好,有事就叫我。”
    傅宁辞没说话,也不知到底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一直到容炀走出去关上了殿门,他这才偏过头,定定地看着容炀刚刚坐过的地方,半晌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
    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傅宁辞十分钟后便推门出来了,神色也不像刚醒时那样迷茫。
    “可以了吗?”杜若恒问。
    “嗯。”傅宁辞握着容炀递给他的茶盏,转着暖手,等热气消散了才终于低低开了口,却好像是一个不相干的开头:“神,神就是人,是女娲造的第一个人。”
    话一旦起了头,接下来的,似乎就要容易很多了。傅宁辞喝了一口茶:“《风俗通义》1记载说,‘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不完全是这样的。女娲亲手捏的,只有一个,她用自己的血、头发与鳞片烧成的灰烬,捏了第一个人,并将他封为神。而其余的人,都是藤蔓甩出的泥浆变成的......”
    幼神一直被女娲带着身边教养,就这样过了几千年。直到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触不周山,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灵力耗尽。那时远古大圣,盘古,伏羲,皆已不在,女娲在自己即将消散大荒之前,将人族托付给了神,要他维持天道,保人族世代昌盛。
    但女娲只教给他各种法术,却没来得及告诉他如何约束人族。于是神便只知竭力满足人族的要求,要什么,就给什么。
    然而人是有贪欲的,总是觉得自己得的少,旁人得的多,心中诸多不满。起先是部落之间的争夺,最后,这份怨恨竟然到了神的身上。他们想,同样都是女娲所造,为什么神就可以天保九如,而自己,却必须经受生老病死呢?凭什么他高高在上的给与,而自己只能被施舍?这样的念头,就像野火一样,在人族蔓延开来......不知是谁,最先提出了那个可怕的想法,他们决定要弑神,仿佛只要神不在了,人族就可以拥有一切。
    他们不仅那样想了,也真的那样做了。
    那场不自量力的动乱当然很快就被镇压下来,然而神却因此震怒,生平第一次涌现出了憎恶之感。他不再对人族予取予求,也开始拒绝替人族除妖驱邪,即使这样,也无法熄灭神心中的怒火,人族想杀他,他为何不可以杀人?但对女娲的承诺始终约束着他,神就在两种情绪中煎熬,终于有一日,他醒来,却发现原本只有他的神殿中,出现了另一个人,和他有着一样的面庞......2
    “这就是天魔的来历,他是神心中的恶念所化。天魔的强大程度超出神的预料,神知道镇住天魔后,自己只怕也会消散。为了让人类有所庇荫,便提前将灵力附在巨门星上,让若恒姐诞世。”傅宁辞顿了一顿道,“后来的事情,也都和若恒姐上次所说一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忘了言语。却是卫顺成先开口:“那现在知道来历了,也还是没办法啊,神都不在了。”
    “就你一人有嘴是不是?怎么这么爱泼冷水?”苏姚姚扭头骂他。
    “我就说句实话怎么了?”
    “吵什么?”容炀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对杜若恒道,“这么晚了,姐姐,先散了吧。”
    杜若恒自刚刚起,便一直没说话,也不知是因为天魔的来历惊讶还是别的什么。听容炀这样讲,捏了捏眉心:“好,那就明天再说。”
    其余星君也都心情复杂,跟着杜若恒离开了。
    傅宁辞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低下头继续喝那杯凉掉的茶,容炀伸手给他换了杯热的,在傅宁辞来接时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有没有什么没说?”
    傅宁辞镇定自若道:“天魔的确是由神的恶念所化......”
    “我相信。”容炀打断他,“我是问你,除此以外,你还看见别的什么没有?”
    “没有。”傅宁辞肯定道,仿佛丝毫不觉得这句没有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宁辞,你刚刚醒了整个人都不对劲,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你不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傅宁辞道:“我就是有点吃惊而已,姚姚他们不也挺吃惊的吗?就你最镇定,你是不是早猜到了?”
    容炀不说话,只看着他的眼睛,傅宁辞被盯得不自在,“真的没有了。”他把手抽出来,贴过去亲一下容炀的脸,又对他笑一笑:“我饿了,你去给我煮碗粥行不行。”
    容炀抿了抿唇,还是起身一言不发出去了。
    傅宁辞抓过茶灌了一口,心绪方定下来,门口又传来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却是杜若恒。
    “我让禄存拖住他了。”杜若恒道。
    傅宁辞看着她走近,他已经明白了杜若恒昨天那一眼的意思:“姐姐想问我什么?可以让我先问吗?”
    杜若恒愣了愣:“你说。”
    “姐姐真的没有看见过神的脸吗?”
    “我的确没有看见过。”杜若恒轻轻地叹了口气,顿了片刻说,“不过我想,我应该是知道的,对吗?”
    “不,没有应该,谁都不要知道的好,”傅宁辞摇摇头,“姐姐昨天的答案就很好了。”
    杜若恒看着傅宁辞,这四年来,她的确是以为他是贪狼星君,才对他器重有加,但即便抛开那个身份,他依然是个讨喜的青年人:“我其实不是想问你什么。天魔的来历,我从前也想过,虽不完全一致,也接近了。只是不愿承认,觉得师傅不该和魔物扯上关系,今天,倒是确定了......我来,只是想与你说一句抱歉。”
    傅宁辞就笑了:“这更没有必要。姐姐以为,我是因为容炀才成了天魔,所以我无辜?不是这样的。世间种种,因缘际会,我也是刚刚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自然该由我而终。”
    杜若恒不解地看着他:“在我诞世前,还发生过什么吗?”
    “都不重要了。”傅宁辞没有回答她,神色平淡道:“也不用十五天了。只容我再看他一眼就好,等今晚容炀睡下,我便了结吧。”
    “你可以再......”
    “夜长梦多,姐姐怎么心软了。”傅宁辞微微挑起嘴角,“只是,天枢在容炀那里。还要借姐姐的琵琶一用,让我死得干净些。”
    杜若恒微微合上眼,但她早已决定要保容炀,宁辞的死,便是注定了:“那好。丑中,我在山巅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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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风俗演义》这本书是有的,那一段和后面共工的部分是引用,其余地方我编的。2:神和天魔的关系:一百零二章和一百零三章有暗示。(和女娲的关系一百零二章也暗示了一下,但是比较模糊)至于宁辞到底隐瞒了什么,大家回头看这两章,应该也能猜出来一些,猜不出也没关系,后面会写的。
    第115章
    满月即望,星飞云散。
    今夜山巅的风并不算太大,寒意却依旧刺骨。
    杜若恒望着远处漆黑天幕,早已过了两点,仍然不见傅宁辞踪迹。她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正想着,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杜若恒转过身去,却并不是预想中的人。
    “宁辞睡着了,总得两三天才能醒吧。”容炀在亭中坐下,“香炉里混着燃的那张符,我看像是姐姐的手笔。估计姐姐找宁辞还有事,他既然来不了了,我总得替他说一声。只是不知道你们约在这里,所以找了一会儿,让姐姐久等了。”
    容炀话说得周全,但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睛深得惊人,又对杜若恒道:“天气冷,姐姐还是过来坐吧。”
    杜若恒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琵琶缩小,化作一枚胸针别回了衣服上,在容炀对面落座:“你这一套冠冕堂皇不知是和谁学的,只是既然不是我教的你,那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事到如今,宁辞是一定......一定要死的,你拦得了一次,还能拦得了第二次吗?”
    “如果我非要他活着呢?”容炀面沉如水,“姐姐能替我出个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