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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浮萍

      走亲访友,不停歇的炮仗声中,这个年算是过了大半。周越拎包垃圾袋,在走廊里遇到了有些日子没见的佳阳。
    他背着书包,头发跟稻草一样被吹得偏向一边,乱糟糟的,身上带着寒气。
    “新年好。”先打招呼的是佳阳,眉眼弯弯。
    她也同样回复一句,顿了顿,而后问道:“去哪里了。”
    “刚从北城回来,哦,我有东西给你。”说着,便往书包里掏摸着什么。
    是串嫣红的珠子手链。
    “车站有人卖,这红色很适合你。”
    周越接过来套在自己手腕上,“谢谢,我很喜欢。”昏暗灯光下,她的手腕被这串红珠衬得更为白皙。
    佳阳像是还有话要说,脸撇向一侧,眼睫低垂,嘴里干巴巴地念着,我…我……
    “怎么了?”
    告白的话语到了嘴边徘徊,被硬生生咽回肚子,因为恰好有人经过。仿佛被打扰了,就能借此翻过,他变得懦弱胆小,所有可能的或是不可能的被拒绝理由从自己脑海中频频闪过。
    他改了口,“明天一起去放烟花吗?”
    周越答应了,佳阳也松下一口气。
    大概是亲戚多,周越在剩下的天数里,被带去各地吃酒席。方梅他们上班后,把女儿安排到熟人教师朋友家里补课,美其名曰,为初三准备。
    两人终究是没机会凑一起放烟花,再碰面的时候,命运的暗河已渐渐分离开两只摇摇晃晃的小船。
    “扬清廉,树新风……”起铁锈的南门墙边也被张贴上红纸黑字的标语。
    这股“新风”还是稳稳地吹到纺织厂,要查贪污受贿,就像是红楼梦里探春含泪说的那句,“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前半句话,映照到现实,联合上级部门秘密进行的自查自纠,持续了四五个月。网收拢,证据确凿,这天很快来临。
    周严海还记得是个闷雷天,阴沉沉的,落不下雨来。经过布告栏的时候,驻足了好些人,他凑近一看,一张白纸上罗列了十七人,都是受贿的几个,扫到底,就有陈永二字,落款日期五月十六日。
    偌大的纺织厂变了天,没人清楚被印在这张纸上有什么后果。陈永早早察觉到不对,回家收拾好包裹,拿上存折,丝毫不提白天的事。他没打算带上秦丽丽,这对于自己来说妻子是逃亡的负担,更何况是早已忽略的长子。
    “永哥!!”
    女人哀啼着求他带上自己,陈永回过头狠狠踹上几脚,把倒霉的怒气借此发作到无关人员身上。撒完气,扬长而去,小宝抱着姆妈的腿,哭嚎不停。
    奔波一夜,快开出省外的陈永,被辆渣土车辗过半边车身,而他本人当场毙命于猛烈的碰撞中。
    也是命运捉弄人,公安第二天来只抓了六个,剩下的不足构成犯罪,补交好缺空的金额就可以回家,里面刚好包括陈永。
    灵堂摆在殡仪馆,两天丧事便早早结束,来哭丧的亲友少得可怜。秦丽丽拿着他身上的存折跟车祸赔付的钱,补交完厂里的缺额,留下二十五万在客厅餐桌上,带着自己儿子回老家了。
    周越最后一次见到她,已是离别的时候,女人的鬓边生了不少白发,整只左眼周边则是青黑的。
    秦丽丽是片浮萍,哪里可以生存下来,她就往哪飘。
    佳阳好多天没来学校,也是,整个家里就剩下自己,怎么会有心思上课。远在北城的外婆知道女婿意外去世,便连夜搭上二儿子的轿车,赶到浙江。一致商议后,决定带他回北城继续念书。
    这件事,方梅俩夫妻都知道,但没告诉周越,他们了解自己女儿会舍不得,虽说只做了两年邻居,但真的到要走的那一刻,也满是不习惯。佳阳是好孩子,更是个懂事的苦孩子,年纪轻轻没了父母,往后就得自己扛起担子。
    方梅抬手擦擦眼角的泪,抓紧包完最后几个肉粽。
    这天下午,周越才看到了佳阳,在对面二楼,左肩衣服上别了块黑布,右手拿着一沓纸,脚步匆匆,脸上已然没有朝气阳光。而后少年便消失在学校大门,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背书包又回了家。
    “佳阳,这是阿姨给你包的粽子,带去蒸着吃,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记得打电话过来。”
    方梅特地请假,将手里沉甸甸的袋子交给他,细细嘱咐着,并未提到周越。
    跟前的男小囡,眼眶还红着,褪不掉,郑重地说了句,“谢谢阿姨。”
    道别一番,佳阳再次踏上离家的路,是离家还是回家,他分不清,两地对自己来说都有不同的归属感,还有一双无形的手也在推着他迅速长大。
    2004年的暑假没有陈佳阳,周越又重新回到一个人的世界。
    她静静观察着手腕上的珠子,右手缓慢地摩挲它,一瞬间,萌生想要扯断、摔碎的冲动。隐约猜到佳阳应该搬回北城了,因为这里没人愿意照顾他。可不辞而别是什么意思?关系没有更近一步,作为朋友道别也不重要吗?
    就连,就连姆妈也不告诉她走的时间。
    没有办法掩盖住的被抛弃感,让周越像蜗牛冬眠一样,紧紧缩回自己的壳里。不过,这种样子只会表现在内心,事实上,她比任何人要冷静,照常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
    方梅感觉到女儿这样的反应更让她不解,除了话更少一点外,仿佛陈佳阳没在这生活过,没和周越认识过。
    不解归不解,自己的日子还是得照过,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佳阳的外婆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再塞到儿子们家里,是对双方都不便的事,她选择自己来抚养,好在外孙足够懂事,都不用多费心,可见他在陈永家中过的更差。
    “佳阳,你之前打下的基础很好,这次升学考,一中不是问题。但是,临近考前,还是要认真听课,课上被多次抓小差,不太好,可以和老师说说,是有什么烦扰吗?”
    他很清楚自己到底在烦扰些什么,没跟周越告别成了他心里最大的一块堵石,常常被堵得失神、苦闷。但这些都不好和老师倾诉,所以他选择与普通学生一样解释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