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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豆蔻(一)

      风在吹。
    风冷冷的。刺骨。
    风中有血的腥味。自暗夜里冲来,杂着凛凛的刀剑声、喊杀声、肉搏声音,威武和柔牝、时而严烈,时而轻缓,而在最后也终于结束了。
    战斗停歇下来,余下风声,沙声,号哭声,凛冽而凄厉。
    月明如水,临照在暗夜里,照在沙上,绿柳旁,照在水边,水里遥映月中水的影子。
    如霜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头脑和心情还很不能平静下来。她撇开大部队,放开马蹄,疾驰了一阵,意识清醒许多,发现自己衣上的汗都已经凉透了。风吹在她身边,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低下头,看见自己银甲上溅满了血渍,银枪上,白马上,腥臭的味道在她身边挥散不去。夜分明是那样的寂静,那喊杀声还在她耳边,刺激着她的耳膜,渐渐地淡下去,浅下去,随风声,随她的呼吸,心跳平复下来。
    她们是胜利的一方,除这个结果外,再不能使她心中有别的波澜。她杀过多少人,俘虏多少兵士、车马,明天又要奔赴哪场争战,她全不关心。她是这个国家的大将军,她的使命行使得很好,她很愿意承认自己是一把刀,没有感情,没有思想。
    “她”这类人,不冷酷也不阴险,只是很淡漠。
    要及时地回复战胜的消息,等王上的命令下来,或许是继续攻打,或许很快即可班师回朝。她漫无目的地玄想一阵,任由胯下战马随意地走着。走了很久,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下来,牵马走到水边。
    风吹过芦苇的叶子,窸窣作响,芦花如雪,高高地飘蓬着,如人头攒动。
    如霜本能警惕起来,牵马,到一丛矮树下隐蔽起来,放低自己的存在感。
    真的有人走来,是一对男女,身子大半都隐在芦苇丛里,快速地走动着,只可隐约地辨出一点点面容,服饰。一开始很小心地,四顾望了才放松下警惕。
    看那女人手边隐约一块刺青,如霜面色忽然变得凛然。
    那两人穿过苇间,迎面撞上。
    夜色下是一张极美的脸,着银色戎装,身骑白马,眸如冰雪,神情冷冽,只盯着他们,不说不动,全身散发着杀气。
    “你……我……”那女人渐而不敢看她的眼,她的脸,沉默了片刻,转身拉起那男子拼命跑起来。如霜不抬眼也并不去追赶,十丈雪青飞出去,将两个人重新卷回来。两个人当然还在挣扎,可是如蛹一般被茧紧紧地地包着,根本使不上力气。如霜这才下马来,将两个人细细地打量着,男的清秀,女的婉媚,两人都有些姿色,勾搭在一起大概有情可原。
    “放了我们!”两个人还在挣扎着。
    “西凉国规你们不会不知道。”
    “按律,我有权力当场处决你们。”如霜一直在打量两个人,她在想处决的办法,从来与她对战的不是精壮的士兵,即是绝顶的武林高手,而大概这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让她产生了纠结,该怎么下手,从哪里下手。她那样地平静镇定地抉择着这临死的问题,恍如一个煞神。
    银枪很快被祭出来,降临在那对男女头上
    两个人面色渐而变得惨白。
    “杀了我!”那男人冲她喊道,带了哭腔。
    “杀了我,是我勾引的她,是我要带她走。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杀了我!你放了她……”那男人祈求着。
    “可以。”如霜答应下来。
    “我会带她回煌城去,由大祭司治罪。”
    她收了雪青,放了那男人,男人奔上前去撞上枪尖。
    如霜转过头去,听见闷痛的一声,战袍被溅上鲜血。
    见女人凄厉地叫了一声,随后呆呆愣愣地跪在地上
    很安静的夜晚,只有风声,风吹枝叶摇荡的声音。如霜骑在马上,身后跟着那女人,她只被捆住了双手,脸色苍白,双眼充血,几乎被马拖拽着走路。如霜走得也并不快,并没有难为,反而频频关照着她。女儿国的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然的亲爱,回到煌城,只要她主动认罪改过,不会有性命之虞的。她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两个人怎么遇上、勾搭到一起,竟敢违反国规私奔,直到那男人为她牺牲。
    对于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她无法理解。
    “要喝水。”女人说道。
    如霜停下来,下马,解开水囊,递到她嘴边来。女人喝过了,如霜收起来,转身欲上马,冷不防被刺住。
    竹叶刀,女儿国秘功百花诀的第三式。倒拿来对付她这个国内人。
    也只挨了那一下,转身,反手,她打掉凶器,扣住那女人的命脉。太过轻易地制服,而因为反应过于迅速,竟折断了那女人的手骨。
    “你还我王郎命来,你还我!”  女人倒在地上拼命挣扎,疯狗一般向她扑咬过去。
    “你该冷静冷静。”如霜道。
    女人仿佛听了笑话一般,抬起头来看她,忽然大笑起来。
    “你懂情吗?”
    如霜并不回她,仿佛不曾听到这话一样,毫无波澜。
    “你知道在西凉被禁锢得喘不了气的滋味吗,西凉国的人,都是一群死人,一点人气也没有。是王郎让我活过来,我们要到天涯海角去,我们谁也不打扰,我们有什么错。”
    “你永远不懂,你同他们一样,都是死人。”女人一边说,眼睛里流下凄然的泪来。
    她反笑着,看向如霜,面容忽然变得很是痛苦,如痴如醉,嘴里不住流出血来,最后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她咬舌自尽了。
    如霜很想救她回来,可是她的向死之志太过坚定,早已经回天乏力。
    她回到原地,祭出银枪来,将两个人葬在了一起。
    如霜的心里很有一种奇异的想法,男人的死,女人的自戕,太过壮烈的牺牲,那画面一幕幕冲击着她,震动着她的心,比在千军万马中冲杀带给她的刺激更为强烈。
    这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你懂情吗?”
    女人临死前这问题就一直在她耳边环绕,她的疯狂的哭笑,她的决绝。
    什么是情呢?
    姐妹之情,父母之情,对万民的仁爱之情?
    她爱女儿国中的姐妹,爱护西凉国中的子民,效忠王上,这些还不够吗?如霜的二十三年一直都过得很满足,她从没有多求过什么,也从没有特别地执着过什么。她是一个孤儿,可是王上对她足够照顾,小的时候,她从没有受过冻饿饥馁;长大时候,功名利禄,想要的东西,她都有本领自己挣来。她不贪求更多的东西。
    至于情,这些都还不够么?
    她坐在泉水边,掬水来洗自己的手,洗手上的泥沙,洗她的伤口,盯着自己手腕也有的那块刺青细看,水中有暗暗的她的影子,月亮的影子,树的影子,随水波摇曳摆动,破碎掉又很快聚在一起。她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一边叫她迷乱,一边叫她清醒。
    她定定地,看着水中,须臾,那画面一转,忽然变作了那对男女,两个人走在一起,说笑,拥抱,亲吻,他们朝她走过来,那样肆意满足地笑着,近乎刺眼。仿佛在说,你瞧,现在在水里,在影子里,我们永远地在一起,你并不能把我们分开。
    “你懂情吗?”耳边反复响起来那女人的声音。
    如霜觉得烦躁,伸手将那水影打碎,碎了又聚合,泠泠然又只剩下她自己的样子。
    她站起身来,回看东方的天,已经欲晓了。
    “涤月泉”。
    她看见泉边石碑上的刻字,是那泉水的名字,旁边是它的铭文。
    “南面而立,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有点意思,她扯唇笑开。
    远方响起来山寺的钟声,冥冥地,跳进她的脑海里。
    山并不是名山,山不高,也没什么好景色,只是处在西凉、楚国、赵国之间,是西凉天然的屏障。
    寺却是名寺。
    如霜系马在山下,施展轻功,飞身向山阶上窜去。等登上山顶,天已经大亮了。山气阴凉,入眼是都是冷冷的苍青色,山有薄雾,阳光透过薄雾照进来,不刺眼,也不温暖,却很光明灿烂,照在树上,照在山寺,人身上,仿佛遍体生辉。戎装入寺不好,她脱了放在山下,一层单衫,在山上自然难耐,可是那寒冷仿佛也被这照耀缓解了,祛除了。
    传说中的鸣沙寺就这样立在她面前,比她想象得要小得多,恐怕都不如她的将军府邸大,从门前望去,大概只有一个正殿,一个经堂,一座佛塔,还有几间厢房,在群山群树人烟之外显得那样的孤独和寂寥。让人意想不到这就是那座名满天下的佛寺。
    她走上前去,欲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走出来一个沙弥,穿一身皂色僧衣。
    两个人互相过答礼。
    “贵客请进。”
    “你可是专门来迎我的?”
    “师父说,今日有贵客到访,要我专程在此地等候。”
    “那你师父呢?”
    “他在与香客谈经,一时不方便见施主。师父说了,一切请施主自便。”
    如霜欲要问他更多,可是他已经行礼走开了,她也就随意地逛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有男人寺庙,国内当然也有女人修行,不过只有庵堂。女儿国境内没有男人,鸣沙寺是个例外。这是上一任西凉国主所下的特令,一直也都是这样行着。
    自前而后,走过大雄宝殿,经堂,拜过香花宝烛,听木鱼诵经声,院中的一切也都是很朴实的样子,清幽,干净,简单却并不随便,山泉水自她手边顺天然的坡度流下来,草木和鲜花随意自在地长着。庙堂之外的另一处圣地仿佛就是如此,一直如此,另一种样子的神圣。她听、看这一切都蛮有兴味,这画面总给她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仿佛她早就来过这里。她打量那些僧人,也有路过的僧人在打量她。毕竟她是难得的女客,容颜又是绝色,像一道新鲜的光景在这寺内流转着,引人瞩目。不过他们并不轻浮,也没有邪心,只是好奇而已,和如霜互相含笑答过礼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
    一直走到这寺院最后。
    鸣沙寺的最后边是一座坟。
    这坟墓在一片常青树林里,在群树之间,并没有修葺地十分奢靡豪华,可是看过去就知道一定是用了苦心的,一撮土微微地坟起,身边种着青檀、芭蕉、茉莉、青栀子、蘼芜、白芷、山茶,习性完全不同的花木组合在一起又别样的和谐,整片墓地显得异常安静香洁,恍如别一个天地。
    墓边上横一块白色石碑。一条小径留出来,自树林边上曲折通向那里。
    如霜就顺着这小径走过来,看看那墓边的草木,看看坟本身,又看那石碑。
    石碑也并不大,安静地在那里,上镌四排字,笔法深刻,容与风流,太过独特的笔触气息,就仿佛手书那人活生生就现在眼前一般。如霜看得呆住了,喃喃地一字一句将那碑文念出声来。
    “生年廿七,才资驽愚,忝享荣质,业不终成。天不恤予,特降此殇。余一生之罪庶矣,上悖佛道圣主,下负父母宗族,作孽众多,百世不赎。所憾深者,唯传法中辍。今黄泉近矣,予自视往如归,冀有后者,启予旧绪,悯护苍生。十四年秋,简之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