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的亲昵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沈陆一却是听得明白，唇角笑意愈发张扬：“那就不买，家里的事都听你的。”
    宋菩菩倏地一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颊边微赫，咬了咬唇含糊地应了两声，心底掠起波澜。
    两人在巷子里寻了家面店，招牌上的字老旧得缺了些笔画，店门外飘散的味道很是诱人。各自点了一份，老板很实诚，五块一碗的面上码了厚厚一层裹着酱汁的牛肉丝，仔细尝来有豆豉的味道。
    从面店出来时，已是夜幕浓重，弯月躲在云层后，闪烁的星点亦是不见踪影，暗沉沉的天色好似巨大的幕，将头顶的一方天地裹了个严实。
    巷子里过往的行人愈发稀少，门窗里昏黄的光落在石板路上成了泛亮的格子，宋菩菩玩性大发地沿路踩，右手被沈陆一握在掌心，不时晃荡两下。
    沈陆一替她看着路，不时偏头看她，幽深的眸里映上灯火，人前的几分清冷消失殆尽。
    沿路走回主街，宋菩菩挣了挣，将手从他掌心抽回，语气轻缓略有不舍：“制片给你安排的车就在街口，送你回山上的。”
    “嗯。”沈陆一插着兜 ，“我先送你回去。”
    宋菩菩应了声，领着他往宿舍方向走，没走出几步，口袋里的手机铃声作响。棋-迹-整-理
    “是姜曼，”看了眼来电显示，宋菩菩微仰着头看向他，“就是我的助理导演，应该是有事找我。”
    “先接吧。”沈陆一点了点下巴，缄默着不再说话。
    宋菩菩按下接听键：“喂，曼曼。”
    “菩菩姐，你在哪呢？”姜曼气息不太平稳，听着像是有些紧张。
    “在镇上，”宋菩菩又补了句，“吃过饭刚要往回走。”
    姜曼“嗯”了声，旋即催促道：“你快回来一趟，力哥找你呢。”
    “力哥找我？”宋菩菩被她急促的语气弄得有些疑惑，便又顺势往下问，“知道是什么事么？”
    电话那端默了片刻，复又支吾着说道：“台本泄露了。”
    “台本怎么会泄露？！”宋菩菩倏地一僵，步伐停在原地，声调不自觉高了几分，沈陆一闻言长眉微蹙，肃着脸站在一旁。
    “我不知道，”姜曼像是被她吓着，一时有些慌乱，“菩菩姐你快回来吧。”
    宋菩菩应了声马上回便打算挂电话，姜曼突然又叫住她，喏喏地补了句让她上微博看看。
    “严重吗？”沈陆一见她挂了电话，才低声问。
    “不知道，”宋菩菩蹙着眉点开微博，迈步往宿舍赶，“她让我上微博。”
    沈陆一帮宋菩菩留意着脚下，再偏头看她时，却见她抿着唇，脸色煞白：“怎么了？”
    宋菩菩捏着手机的指节隐隐泛白，没接话，径直把手机递了过去。
    沈陆一接过，是一条营销号不久前发布的微博，页面上的内容看得他眼角一跳。
    @八哥揭秘：「现在的综艺节目良心被狗吃了吗？这种热度都蹭！希望你们成为受害者时也有人往你们伤口上撒盐。@《浮生记》官方微博」
    配图是一张台本截图，正好是“特殊一课”的部分，却只截取了其中一小段。
    截取的部分是关于孩子们反应的预设。
    预设a：心智较为晚熟的孩子仍是一脸懵懂，对老师讲述的内容一知半解。
    预设b：心智成熟的孩子显出羞涩的情绪，面露尴尬。
    预设c：曾经遭受伤害的孩子骤然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情绪失控。
    预设c被重点标示，也正是这一条引起了网友们的骂战。
    第44章
    宋菩菩脊背上的颤栗起了一片又一片, 蜷曲的掌心微颤，沈陆一长眉轻拢, 牵过她的手，触感微凉。
    握住她的力道重了几分，将手机放回她手上, 安慰似的捏了几下，沈陆一缓声道：“宣发团队会去公关的, 放宽心。”
    “嗯。”指尖传来他的体温，热度沿着手指涌进身体, 身上的凉意缓和不少，宋菩菩垂眸掩住情绪, “预设本来就是让导演组对不同情境有心理准备而已, 又不是非要按照这个拍摄。”
    “等官方澄清就好了，”他觑见她眼角的微红，轻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中, “网友的言论别太放心上。”
    宋菩菩轻声应了，眯着眼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抵着他的腰挣脱出来：“宿舍就几十米远, 你不用送了, 我先回去看看情况。”
    沈陆一低头定定地看她，见她情绪没什么异样，抬手将她颊边的碎发勾到耳后：“好, 等结束给我电话。”
    “嗯。”宋菩菩仰着脸，仔细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让司机开慢些。”
    清亮的圆眼隔了层水汽，雾朦朦的似有波光流转，沈陆一俯身在她眼角亲了亲：“知道了。”
    宋菩菩没再逗留，快步往宿舍走。沈陆一眼眸眯得细长，视线胶着在她步履匆匆的背影，过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
    男女宿舍并不在一处。
    宋菩菩停驻在岔路口略一犹豫，往和平时相反的方向走去，上楼梯走了两层，蓦地望见楼梯口斜倚着的人影，略一怔愣。
    楼道里钨丝灯泡罩下昏黄的光，不时闪动几下，姜曼双手背在身后，微垂着头斜倚在铁质栏杆上，神色辨不分明。
    听见脚步声响，姜曼抬头望向来人，见是她便直起身往前挪了两步：“菩菩姐。”
    “嗯，”宋菩菩跟在她身后，踏步声在阒然的楼梯间里此起彼伏，两人皆是缄默不言。
    片刻便到了三楼韩力的房间，姜曼在门边侧了侧身，宋菩菩道了声谢正欲往里进，身后的姜曼突然发声：“菩菩姐。”
    “怎么了？”宋菩菩眉间轻蹙，扭头看向她。
    “这件事，”姜曼深吸了口气，“台本泄露会很严重吗？”
    宋菩菩闻言默了默，没有回答。
    严重吗？
    其实她也不敢确定。
    她没经历过这么严重的节目事故，心里的把握其实并不比姜曼多多少，甚至隐约有些不安在萌生。网络时代的舆论好似疾风骤雨，轻而易举便能将船只倾覆，不管接下来的公关如何做，节目的路人好感度已经打了折扣，再想挽回困难重重。
    内心千回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宋菩菩强自镇定地朝姜曼笑了笑，出言宽慰：“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砸不到我们俩。”
    姜曼唇瓣微动，却终究没再说什么，直到宋菩菩进了房间，倏地蹲坐在地上，身后模糊成一片的影子似乎在抽动。
    宋菩菩轻叩房门，过了几秒才听屋内传来韩力的应答声，旋即推门而入。
    烟味浓重，呛得她喉口发痒，宋菩菩抬手挥散面前缭绕的烟雾，皱眉望向窗边站立的男人，窗台上燃尽的烟头散落了一片，四下烟灰狼藉。
    “坐。”韩力仍在窗边，只是转过身看她，指间一抹猩红送至唇边，深吸一口，在吐出不规则的烟圈。
    宋菩菩应了声，在墙边的塑料椅上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盖上，垂着眼睑安静地等韩力打破沉默。
    韩力将烟往嘴里猛送，一口接一口，不多时火星便要燃到指尖，拇指食指捏着烟嘴在窗台上碾灭，面色模糊在最后一口烟圈后。
    “知道了？”韩力缓了会儿，隔着一室静谧问她，多半是烟抽猛了，声音沙哑。
    “嗯。”宋菩菩掀眼朝他看，韩力眉心的川字十分明显，腮帮因为牙根紧咬略微鼓出了些，心里的不安更重。
    韩力直勾勾地看向她，眼底晦暗不明：“你怎么想的？”
    宋菩菩蹙了蹙眉，略一思索：“先针对所谓的台本截图回应吧，至少让网友明白预设和拍摄的不同，再提前曝光一波拍摄花絮，关于艺人在节目中吃苦受累做公益的，挽回节目形象。”
    “还有呢？”
    终究避不过这个话题，宋菩菩暗自叹了口气，微微抿唇：“追查泄露途经。”
    短短数字，房里的两人都清楚意味着什么。一时无人说话，弥漫着烟雾的空气似是凝结了般，沉重又压抑。
    驻足在窗边的人默了半晌，终是挪动位置，迈了几步在床沿坐下，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不用查了。”
    宋菩菩倏地眼皮一跳，心里压抑着的不安更重：“为什么？”
    韩力双腿岔开，佝着腰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脸埋在手掌里随意抹了几把，动作很是焦躁。
    “查到了，”声音闷在手掌间有些模糊，他略抬起脸，露出一双眼睛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是你的邮箱。”
    脑袋像是当机了般刹那间一片空白，宋菩菩怔了几秒，随即后颈一阵寒凉，麻痹得不可动弹的感觉传至四肢百骸，之前隐隐的不安终于决堤，在她心里天翻地覆地搅得狼藉一片。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红印，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做过。”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坦荡地望向对面神色复杂的韩力：“力哥，不是我。”
    清瘦的女孩坐在墙边，挺拔得好似不折的翠竹，眉眼间坦荡又坚定，韩力深吸口气，直起身哑声道：“发现营销号的微博后，宣发团队的人马上就去交涉了，对方不肯删，硬气得很。”
    宋菩菩正欲开口，韩力继续说道：“花了钱打点，对方松口愿意交出爆料者发送台本的邮箱。邮箱是你的，ip地址就在宿舍。”
    无力感好似细密的网，将她缚了个严实，愈挣扎愈紧。
    震惊。恼火。委屈。不甘。
    她第一次知道人能在瞬间爆发这么多种情绪，心肝脾肺揪成一团，难受得说不出话。
    “力哥，你也觉得是我吗？”她终是平淡地问了句，唇边若有似无的弧度却难免苦涩。
    韩力顿了顿，偏头避开她的视线：“我怎么认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
    略微顿了顿，他又补了句：“菩菩，我是负责人。”
    韩力的回答再清楚不过，宋菩菩轻笑了声，敛眸不再辩驳，淡淡道：“打算怎么安排我？”
    “明天一早回h市，制片会安排好送你去机场的车。”韩力摸了摸口袋，从烟盒里掏了根烟点上，“后天去见喆哥。”
    “嗯。”宋菩菩支着椅子站起身，腿上失了力有些发软，却强撑着得笔直，走到门边，垂眸看向发锈的把手，闷声问：“明天的课呢？”
    韩力叼着烟，燃尽的烟灰很长一段，他呼了口气，灰白的灰烬散落一地。
    “力哥，拍完吧，不论最后播不播。”宋菩菩蓦地转身，俯身鞠了一躬，板正的九十度，“但凡能让一个孩子学会自我保护，这堂课都值得。”
    宋菩菩眼眶发热，鼻头的酸涩感被她强压了回去，旋即听见韩力应了声，便不再多说径自出了房间。
    昏黄的灯泡不知何时灭了，黢黑的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宋菩菩搭着扶手一路往下，平静地似乎无事发生，仿佛那些翻涌的情绪不过是转瞬而逝的片刻。
    手机震动的声响在只有细碎脚步声的楼梯间里十分清晰。
    按亮屏幕，是沈陆一的信息。
    「还好吗？」
    指尖在屏幕上犹疑了片刻，宋菩菩拨了电话回去，那边很快便接起，像是刻意等待似的。
    “结束了？”低沉的嗓音自听筒传来，伴着呲呲电流声，环绕在耳畔。
    “结束了。”宋菩菩轻声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