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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 第71节

      “你看我像去夜店的人么?”
    和女孩一起来的男孩笑说:“确实不像。当年我们整个班数你最用功,成绩也是一路往上窜,升高三的时候都排到年级前几了。”
    “夸张了啊,我怎么记得是十几名。前十那几位学霸的位置哪那么容易被撼动。”
    女孩翻着餐单:“说起来,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年级有个姓蒋的帅哥学霸?”
    男的回她:“蒋楼呗,谁不认识他。”
    “我那阵子身体不好住院去了,回来就发现他不在学校里了,后来忙着补落下的课也没顾上问,他跑哪儿去了?”
    “我记得转去县里的学校了吧,被咱们一中开除,前途算是完了。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惦记他?”
    说起与己无关的故事,人们总有一种天然的凉薄。
    “只是突然想到,随口一问。”女孩笑着用手肘撞了男孩一下,“不是吧你,这种陈年老醋都吃啊。”
    第49章 烫手山芋
    这对情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天气不好懒得买菜做饭,就来栖树随便凑合一顿。
    也没点什么麻烦的菜,两杯奶茶几盘炸物小吃,周东泽作为咖啡店“继承人”,轻车熟路很快就上菜了。
    许是饿了,两人风卷残云地把食物消灭殆尽,客人走后收桌子,周东泽歉然道:“说好请你吃饭,结果让你看着我招呼客人。”
    黎棠把做好的菜端上桌:“这不就能吃了么,好饭不怕晚。”
    席间聊天,说到附近住了不少叙城一中的同学,黎棠夹一筷子炒青菜,问:“包括刚才那两位客人?”
    周东泽回道:“是的,他们俩跟我们同届不同班,虽然都比我小一岁。”
    “难怪我觉得他俩眼熟,说不定跑操的时候碰到过。”黎棠说,“刚听他们说开除,谁被开除?”
    周东泽拿筷子的手一停,到底还是说了:“是蒋楼。”
    黎棠垂眼看碗里的菜,语气随意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那段时间我忙着学习,跑操都缺勤几次,还真没关注这些。”周东泽说,“大概是打架斗殴之类的吧,学校对这些违规行为一向抓得很严。”
    听起来合理,但黎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蒋楼很珍惜读书的机会,在校外碰到地痞流氓都能躲则躲,尽量避免硬碰硬,会是多么严重的打架斗殴,才让学校把年级前三的学生开除?
    难道是因为陈正阳……
    冷不防想起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黎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问:“是不是因为和陈正阳打架?”
    似是没想到黎棠还记得当时的事,周东泽愣了一下:“是吧,陈正阳伤得很严重,当天蒋楼就被喊到教务处了。”
    黎棠点头。想必就是如此,校内斗殴自然要比校外的更严重一些,哪怕明面上看是陈正阳播放音频有错在先,蒋楼只是“替天行道”。
    当年的事情,黎棠已经大致厘清——无非是蒋楼录下音频,交给广播站的人代为播放,后来或许是打算重新录,又或许是想改换时间,总之他意欲把音频拿回来,结果被陈正阳先一步发现,出于报复心理,陈正阳绕过蒋楼,直接把音频在全校公开。
    蒋楼是何其有主见的人,怎么能忍受掌控权被别人夺走,怎么能忍受事情不按他的计划进行?
    回顾完整个过程,黎棠发现一旦跳出来,以旁观的身份去审视整件事,就会发现并不复杂。虽然心绪还是翻涌,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发抖,呕吐,甚至出现幻觉,听到相关的词汇就晕过去。
    这可能就是心理医生说的旁观者清吧。等回到首都,不妨再去一趟门诊,正好手头的药也快吃完了。
    这样想着,黎棠一抬眼,发现周东泽正已经放下碗筷,正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不吃了?”黎棠问,“这么快就吃饱了?”
    周东泽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存在感,你的注意力总是不会分给我哪怕一点。”
    黎棠怔住。
    “七年前,我告诉过你,我转过学,初中还因为一些事复读一年,刚才又提到同届的同学都比我小一岁。”周东泽几分无奈地说,“两次,你都只顾关心他,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会复读,为什么比你们都要大一岁。”
    黎棠登时自责不已。
    虽然,两次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个人身上,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总是忽略面前的人,反复提起另一个人,实非尊重之举。而且周东泽当年那样护着他,追到广播室来为他打抱不平。
    “我错了。”黎棠忙给自己倒满啤酒,“干完这一杯,你就讲给我听,好不好?”
    周东泽笑着去抢他杯子:“千万别,显得我好像求着你听一样,好卑微。”
    当然最后还是讲了。
    周东泽说,其实是因为当年他发现了自己的性向,被父母送到那种戒除网瘾的学校去待了几个月。
    起初黎棠没反应过来,经周东泽提醒,才恍然:“怎么会……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在新闻上看到过那种学校被取缔的报道。”
    “我爸妈思想传统,又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一时想不开,听说那种学校可以‘纠正’性向,让我变成喜欢女孩子的正常男生,就把我送了去。”
    说起往事,周东泽并不愤懑,反而很是平静,“后来我妈忍不住来看我,见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就心软把我接回来了。我在家休息了半年多,才重回学校,复读初三。”
    没想到温和如周东泽,竟曾经历过这样一段残酷的岁月,哪怕他说得轻描淡写。黎棠唏嘘之余不禁敬佩:“你好坚强,也很勇敢。要是换成我,就算活着从那种地方出来,恐怕也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所以,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周东泽说。
    黎棠疑惑:“嗯?”
    “我们都是在尚未长成的年纪就陷入过绝境的人。”周东泽说,“我了解你的恐惧,也知道能重新站起来面对这个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有多不容易。”
    黎棠又是一愣。
    容不下我们的世界——是啊,当初不就是觉得自己多余,认为自己的存在会导致其他人的痛苦,所以才要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吗?
    “所以,我知道那有多痛,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周东泽看着黎棠,接着说,“而且,我的父母已经接受我的性向,尊重我的选择,和我在一起,你只管接受祝福,没有人能用什么世俗礼法,人伦道德,来把我们拆散。”
    黎棠知道,这是在表白。
    可他有些茫然,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乱七八糟地纠缠在脑袋里,让他不知该从何理起:“可是我现在还不——”
    周东泽早预料到他会拒绝,也不强求立刻要个结果:“先别急着拒绝。我实在是怕一犹豫又慢人一步,所以先表态,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等得起。”
    同时他也承认,这些年并非心里只想着黎棠,毕竟谈过两段恋爱。只是听说黎棠回国,过往的回忆又被勾起,这会儿两人都长大了,成熟了,又都处在空窗期,展开一段感情再合适不过。
    黎棠自是松一口气:“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当然。”周东泽笑着说,“就算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拒绝,我们也还是朋友。”
    回去时,黎棠婉拒周东泽开车送他,自己打了辆车。
    上车前才想起有东西落下,正要回身去拿,周东泽提着印有roja的纸袋走了出来。
    接过纸袋,周东泽打量袋子上的字:“这是他的公司?”
    黎棠点头。
    周东泽说:“可能这样显得很小心眼,但是,偶尔还是会羡慕,羡慕他的好运,羡慕他总是能在自毁前程之后触底反弹,得到所有人的帮助,甚至原谅。”
    听到“原谅”二字,黎棠微怔。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蒋楼说的那声“对不起”。
    很难不感到荒唐,对不起?你有哪里对不起我?
    只有在不知情者的眼里,蒋楼才是那个“自毁前程”“作恶多端”的坏人。
    不过好在,虽然转学去了县高,但结果是好的,蒋楼上了一流的大学,创业的公司也蒸蒸日上。
    黎棠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绝不会给任何人走后门开小灶。”
    “而且,别人我不知道,至少在我这里,他不需要获得原谅。”
    回到酒店,脑袋里紧绷了一天的弦骤然放松,黎棠找出药瓶,就着矿泉水吞服一颗药,然后蹬掉鞋子,仰面倒在床上。
    这一天实在漫长,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黎棠闭着眼睛缓慢呼吸,摘掉无形中的面具,让自己从社交环境中抽离。
    可是或许是因为长久的空白突然被填满,那段被他刻意掩埋的回忆在今天被高频率反复地挖掘,短时间内再难回到无事发生的状态里去。
    索性放开了想,不再压抑自己,就当脱敏治疗。
    回想起周东泽口中的“羡慕”,黎棠轻扯嘴角。
    谁不羡慕他呢?起初注意到他,就是因为羡慕他的好人缘,而自己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那么,还恨吗?黎棠想,明明应该是他恨我,是我害得他家破人亡,是我害得他从小没有妈妈。
    我才是罪有应得,为什么要我恨你呢?
    黎棠眉心蹙起,为这解不开的谜题伤透脑筋。
    左手腕自白天起就紧一阵缓一阵地疼,关节像被重物碾压过,可能是因为叙城潮湿的阴雨天气。
    也可能是因为今天见到他了。
    他没怎么变,依然是人群中绝对的焦点,脸上却不再常挂笑容,由内而发的冷肃让窗外的阴风晦雨都显得优柔。
    勉力按捺住想去触碰手腕伤口的冲动,忽然想起还没把珠串戴回去,黎棠在床上翻了个面,摸到放在床头的纸袋,拿出盒子,掀盖打开。
    然后惊讶地睁大眼眸。
    除了他的黑色珠串完好无损地在里面,那盒子的正中间,还躺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色玫瑰。
    次日清晨,蒋楼没有和裴浩一起去机场送行,而是待在公司的研究部,捣鼓医疗机器人程序。
    一夜未眠让他今天头重脚轻,他喝一口水,后仰身体闭目养神,手则伸过去打开抽屉,熟门熟路地摸到里面首饰盒,掂在手里就觉得分量不对,打开一看,里面的项链竟然不翼而飞。
    首先排除掉进贼的可能。整个公司上下不过十来个人,都知根知底,况且前天他拿出来看时,项链还好端端的在里面。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算着时间,这会儿黎棠一行人已经上了飞机,蒋楼拨通裴浩的电话,接通后也不啰嗦,直接问:“你把我的项链藏哪儿去了?”
    裴浩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一会儿就到公司了……”
    蒋楼打断道:“我问你,项链在哪里?”
    裴浩“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就非要问?我看你跟个木头似的,为了保护他手被砸伤也不说,真是急死个人……我要你那藏了七八年的旧项链干吗,肯定是帮你送给他了啊。”
    难怪昨天裴浩那么积极,又是给他找打包袋又是给他找盒子装手链,还说:“说不定他是故意落下的,就等你亲自给他送过去。”
    蒋楼几分懊丧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沉下一口气,不抱希望地试探:“那他,有没有还回来?”
    裴浩卖关子:“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