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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 第172节

      一切都是黑的,他的侧脸宛如浮在黑丝绒上,如此专注,唇自然地抿着。
    “斐然哥哥……你戴眼镜看吧。”
    说着话时,她已经挨近了他一步,先是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继而在向斐然抬过脸时,也将面庞转了过去。
    他的衬衣领间夹着一枚半框眼镜,是他平日以备不时之需的。
    商明宝注视他的双眼,将那枚眼镜轻巧地抽了出来。呼吸那么近,香气快要浸染他的衣领。
    “我帮你戴。”
    向斐然没说话,薄唇依然抿着,但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商明宝折开了两边镜腿,保持着与他挨得那么近的姿势,暧昧中,她却语声轻而沉稳:“你上次说我用我们的过去来供养灵感,我否认不了,但这句话应该是另一种表达,‘如果没有我们的过去,我的作品呈现的就不会是这个样子’。shena是我真正敬佩的老师,当初她要我找到自己的生命力和坚定要表达的东西,我茫然了很久。shena说我太圆满了,对人生无欲无求,所以表达的东西总是不温不火,只是美丽,但没有力量。即使是在矿区和准备在纽约第五大道投放的作品,如今看也很浅薄,只是对自然色彩和形状的致敬。
    过去一年,我一直在沉淀、找寻。
    我记得你分享给我的诗句,威廉·布莱克的,‘有些人看到一棵树,会感动得留下眼泪,可是在其他人的心目中,那只是一棵拦路树罢了。’
    给我的植物注入泪水与希望的,是斐然哥哥你。我的品牌叫「ming」,不是明宝的明,是希望永远看清自己的‘明’。爷爷为我们取名字时,男孩子是耳朵旁,所以大哥叫商邵,小哥哥叫商陆,刚好左右耳朵,我和姐姐们的中间字则是‘明’。爷爷说,兼听则明,一个人能明白自己,明白他人,明白爱,明白理想、事业、婚姻,是幸运的事,也是很难的功课。这些年,我和小哥哥、大哥都相继走进过迷雾和窠臼里,可是谁的经验都无法使另一个人少走弯路。
    这些作品,在每一笔画下的线条,每一粒镶嵌的宝石上,我总能看到这些花朵与树木的泪水,也许是悲伤的,也许是美好的。没有你,花只是花。我看明了自己的内心。斐然哥哥,”
    商明宝仰着脖颈,脸上如此澄澈、明亮,“请你也看明我吧。”
    她微微踮脚,两手举起,将那副眼镜轻巧而稳当地推到了他的鼻梁上。
    第104章
    那天回去的路很黑, 因为村道上并无路灯,只靠两盏车前灯破开黑暗,才七点多的光景, 给人给深夜之感。
    车后座横着插入了那幅精雕细琢的植物画, 外面覆着塑料气泡垫,画框的四个角用泡沫纸仔细缠裹。
    这是他们合力包起来。佣人都不在,商明宝从杂物间翻找出这些工具,由她扶着画,向斐然一层一层地缠着, 贴上胶带。他做这些很细致,慢条斯理而流畅, 而她也配合默契。打包好, 一起放进那台奔驰车。
    “好像超了一点?”
    “不会。”
    虽然笃定不会, 但关车门时还是小心翼翼,生怕磕碰到。
    他们一起做了一顿晚饭, 很难吃。
    商明宝了解他的时间管理,他说给一个下午便不会多送一个夜晚,晚上多半安排了别的事情, 因此也没有作他会吃留下用晚餐的准备。五点多时,忽然福至心灵, 问:“你中饭没吃,饿吗?”
    向斐然倒也不撒谎:“饿。”
    因为他早饭也没吃, 除了一杯美式——假如这也算是进食的话。
    商明宝跟他面面相觑半天:“家里真没留佣人……也没有外卖。”
    他们开了冰箱。食材当然很多, 但超出了向斐然处理的能耐,最后找出了两片牛排, 几根芦笋,几朵口蘑和一个西红柿。
    如果向博的智识是一步登天的话, 那么下厨就是他永恒挂零的功课。
    商明宝坐在岛台边的高脚椅上,看着他淡定地拧开火,用金属夹将牛排娴熟翻面,还以为他有了长足的进步。直到将这块澳洲m9等级的牛排放进嘴里咀嚼半天后,她艰难下咽,懵懵的:“我记得你喜欢五分熟的。”
    向斐然动作一顿,面不改色:“改了,现在喜欢全熟。”
    不会下厨的人对食材的熟度往往有一种不自信,总担心东西没熟,于是最后端上来的永远是一份过熟的东西。
    爱如烹鲜。
    而向斐然对食物有极高的忍耐力,只要不是有毒的,都行——偶尔,微毒的也行,比如天南星科的某些果实,以及炸蒲公英。对于炸蒲公英,他认为和高端日料店的炸天妇罗没有区别。
    商明宝默默地吃着,正如暑假露营时默默地吃他煮的白水面。那时也过熟了,面软得筷子一夹就断。在纽约和波士顿的那几年,他们只在西五十六街的公寓开过几次火,不是触发烟雾报警器就是黑暗得让人不忍下筷。
    比较起来,这居然是向斐然较为成功的一次。
    “交往六年,这是第五次吃到你做的东西。”商明宝忽地说。
    向斐然睨她一眼:“难吃的东西要少吃。”
    “但是我喜欢吃啊。”
    “?”向斐然被她震惊到。
    “我的意思是,喜欢这种一起下厨,一起吃饭的感觉。”商明宝放下刀叉,隔着大理石岛台的台面与他对望,“你做饭的时候是不是心理压力很大?”
    向斐然喝了口凉水,放下玻璃杯:“自己一个人随便吃和做给你吃当然不同。”
    “所以,自己一个人随便活,跟把另一个人绑进人生里的活也当然不同?”商明宝歪了下下巴。
    “……”向斐然忽然察觉她谈话技巧渐长,掀眼:“哪儿学的?”
    商明宝扬起唇角:“我的岁数也不是白长。”
    向斐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下深入,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别吃了,等你厨师回来,让他给你做点好的。”
    “你还是不婚主义吗?”商明宝把山门打开了,见出那流石滩的一方黑天。
    他似乎该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他是。那么他们的问题便又绕回了起点,前路仍然鬼打墙,此刻的靠近也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如果他想彻底斩断彼此,这样回答无疑是最高效的方式。
    但事实是,他的主义早就为她分裂,开了一扇狭窄的通道,门上写着唯姓商名明宝之人方能过此门。
    商明宝眼神清明地注视着他,等他的回答。
    “总体上是。”向斐然很科学地回答。
    商明宝指尖蘸水,在纯白色大理石台面上画了个饼图,切分出百分之九十九与百分之一的比例:“这种总体上?”
    向斐然:“……”
    他面无表情,两手搭在台沿,上身微微前倾逼近:“你还是问’斐然哥哥我想亲你‘的时候比较可爱。”
    商明宝齿尖咬了咬下唇,问:“剩下的百分之一是谁的?是我的吗?”
    “……”
    像他说的,她果然拥有让自己快乐的天赋。
    “就算是我的,我也还是难过……”商明宝的神色又落寞下来,不知是否是装的,“你那个时候明明告诉我你想通了,想跟我结婚了,现在却又回到了’总体上的不婚主义‘,说明你那时候的想通,果然不是真的想通,只是硬逼自己的。”
    她嘀嘀咕咕地说,视线掩在睫毛下,看上去自责且难受。
    向斐然试图从她脸上看到她在作戏的蛛丝马迹,但失败了。
    明知被她设了个逻辑圈套,他也只能躬身入局,沉稳地说:“不是硬逼自己的。”
    心瓣的跳动紧了一拍。
    商明宝微微抿动唇瓣,眉心却还是蹙着:“那怎么一年多就变了?”
    “因为……”
    “因为刚刚问的不对,忘记加前提了。”商明宝抬起眼,掌心托着下巴如花萼,“如果我们能再继续,你还是不婚主义,或‘总体上’的不婚主义吗?”
    商明宝用餐巾抹去刚刚那个水印,画了两个圆,第一个圆仍是百分之九十九比百分之一的饼图,第二个圆则用一道箭头跟那百分之一的扇形连在了一起:“如果是商明宝站在这个扇形里,那么百分之一就成为了百分之一百——斐然哥哥,我想对了吗?”
    他今天短短几个小时内,似乎看了一百种商明宝。
    是像一样以前羞涩莽撞不经大脑的“斐然哥哥我想亲你”;
    是叙意清晰、目光坚定的“我已看明了我自己,请你也看明我吧”;
    是狡黠的、如狐狸般一步一个轻盈爪印引人入套的“如果是商明宝,那么百分之一就成为了百分之百”。
    村道很黑,两侧郁葱植物被车前灯照成雪白。如果从足够远、足够高的地方俯瞰,这一台车如一根银针,一点一点地穿进黑如极夜的布匹里。
    走之前他们没有接吻,他坐进驾驶座,商明宝在车门旁送他。她的手拄着车门,俯身看他,似有话说,又似只想跟他这样对望着。
    呼吸渐渐盈入了狭小的、震动着引擎声的车室内,染上潮热。
    “斐然哥哥,摸一摸我。”她叹息呢喃地说,将脸颊贴上他为她抬起的掌心。
    她的脸是为他的掌心而生的,他的掌心是为她的脸而生的,生命的纹路被她柔软的皮肤轻轻地蹭着、暖着。
    商明宝闭上眼,在漆黑的夜里,感到向斐然的手掌微微用力——她的颅与颈被他揽到了身边,揽进了车室。
    他没有吻她,交颈着,像两株缠着依傍着的植物,被风拂着,生物的信息素在这静默中相融。
    低垂下的脸孔,薄唇依到了她的耳廓。
    真的要分别了,商明宝拄着车门的手泛出了骨色,莫名地想要再多看他一眼,用力地、深深地记住他此时此刻的脸。
    “要迟到了。”他低声说,约了人在实验室。
    车子在视野中调头,驶出了庭院,商明宝不自觉地跟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盼了这么久他才来这一遭,所以看不得他背向她离开的画面。
    前往尼泊尔前,他们没能再见一面。
    尼泊尔的采集和考察之旅早就定下,原本是要带一个博士生同行的,但学生家里忽然有事,向斐然便孤身前往。
    有任何长途差旅前,向斐然都会回山里一趟,住上两日。
    向联乔的身体总是这样不好不坏地拖着,偶尔去特护病房里疗养上一阵,但总觉得山里住着更自在。身边人都看着他,不许他做太过伤神的工作,非洲小国又爆发人道主义冲突,向联乔看着中国代表在联合国呼吁的影像和那些血腥残酷的新闻转录画面,偷偷地抹眼泪,被助理眼尖发现了。他今年早先时间刚做过白内障手术,哭不得。从那以后,太过负面的国际新闻和报道便都藏着不往他书房送了。
    向斐然结婚一事,向联乔从未再提过,也没问过他今后的打算。忽然听他主动提起商明宝,老头子“哦”了一声,音调又轻又扬,十足的调皮。
    “想不明白。”向斐然陪他坐在院子里。
    “什么想不明白?”向联乔语速悠然地问。
    “怕她再走,受不住第二次。”
    “你要问我,我也答不好。”向联乔掀开松弛的眼皮,“你奶奶你也只见过几面,我总是调来调去的,她想安定,只好办离婚。离婚是和和气气的,但是离婚前我们也吵吵合合了一年多,我想,生活合不拢,那就放她走吧。从此以后我不再说我爱她。”
    声带早就因为苍老而松弛了,沙沙的。
    “有一回,她来看丘成,丘成说,妈妈,爸爸好爱你的。她呆住,过来问我,女儿说得对不对?她穿着新衣啊,斐然,她学校里的一个师兄成为了她的新丈夫。我只好说,过去爱。她更呆,像是要流眼泪了,说,‘联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多说几遍你爱我,我就不走了’。”
    向斐然第一次听他谈及这段前尘往事。
    奶奶他是见过几次的,但印象不深,心脏病走了。记忆中,那时向联乔住在市里,奶奶每次来都很和气,笑容温婉,气质是典型江南大家出来的疏阔。
    “她走得太早,在病床上养着病,那一天傍晚,我去探望她。那个阳光照进来的感觉,格子窗的倒影,我还记得——老市一,前年拆了。她说我活不了了,你就给我一个答案吧。我说勉芝,我实在爱你。她一直流眼泪,夜里,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