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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微 第37节

      在最初同居的那段时间里,两人无间的亲密几乎使他获得了一种“退化”的快乐。
    好好被爱的时候,会变成小朋友、小动物,变成时时需要拥抱的幼稚鬼。
    周止安有时候会想,闻又微的人生有一种遗憾,就是她不会明白被她自己爱上的时候是什么感受。那样舒适、柔软,难以抵挡,又充满新奇色彩,使人快乐得轻飘飘。
    所以不安随之而来。
    她的成长太快了,她的眼里有更大的世界。她会走很远吗?当她走很远之后,她还会爱我吗?
    我不想,也不能失去她。
    他此刻终于承认自己曾经的自私:“我想过,家庭是那个方式,让我永远拥有你。”
    把她变成妻子,留在以爱为名的家里,然后她就不会再走远了。她只能等你回来,眼里看着你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他发现了,看起来利落又果决的她,其实是个心软得要命的小姑娘。
    他只是表现出了不安,闻又微就向他提出了结婚的方案。
    然后他看到了闻又微的痛苦,他???也开始痛苦了。
    他想要跟她结婚,如果那“只”代表她对他永恒的承诺;
    他不想要跟她结婚了,他发现世界不是这么想的,“结婚”对他们而言,不是同一回事。
    闻又微爱他,他知道,她会为了消弭他的不安全感选择让步,可在那之后的一切都让他意识到,当你试图困住一只有翅膀的鸟时,那只会加速失去。
    闻又微:“你心里很清楚,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分手意味着什么,对么?”
    周止安温和地看着她。温和又哀伤。
    他比她大一岁,经历、学科,都使他想过更多。他意识到他们都还太年轻了,那是闻又微需要好好去工作的时候,她是一只亟待磨尖爪子的小兽,她需要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争夺自己的领地。而不是被拉扯着……关心他的情感需要。
    她总说他因为太愿意照顾她而一颗心挂两头,而实际上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她提出结束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这种痛苦的可能,同时理智告诉他,是的,这是眼下对你们最好的方式。
    他也知道如何结束,使得这种分离更少痛苦。
    硬说是他选择放过,那也算吧。不过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没有办法再眼看着她自我拉扯。
    闻又微:“你想过这样多,却都没有告诉我。如果当时你跟我说了,我……”
    周止安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柔软。
    他猜得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他想过一种可能性,三年前,在闻又微问他为什么那么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他可以告诉她这个悲惨的童年故事,然后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因为她是一个……这样心软的小姑娘。
    去跟她表达啊,说“我好惨,爱我吧”,把伤口撕裂给她看,她那么喜欢你,那个时候又还那样懵懂年轻,她会心软,会头脑发热,会不惜付出余生的温柔想治愈你。
    然后你就拥有她了,你会得偿所愿。
    可他知道,不是那样的。
    如果有人那样爱你,你至少要当一个磊落的好人,不要把爱变成圈套。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也不会想在她面前破破烂烂,你不想要同情,不想撕开伤口,你更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站在她面前,好让她更爱你。
    他喜欢她送他的戒指,也喜欢她对爱的定义——爱是羽毛,是翅膀那样的东西。
    在你觉得脚下有万丈深渊时,那个人的爱会将你托住。它也会拂过你的心,使你心里酥酥,轻飘飘。
    我爱你,本能使我想要占有你,可是正因我爱你,我才要把翅膀还给你。
    周止安不想对她有秘密,在爱上闻又微的时候他就想,他们会是恋人,也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但有一些故事,只有放在时过境迁时,它才不会那么重,不会变成绳索,将对方套牢。
    闻又微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颤抖:“那三年,难受吗?”
    “我曾找过我的心理老师。”他说起这段的时候已经很从容。他近乎残酷地对自己下手,把自己雕刻成了一个更稳定和强大的人。他的神情甚至宁定得不太像这个年纪,但他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能够举重若轻说起旧事。
    那一定不是“我好惨,你要好好爱我”,而是“我想给你看一个更稳定和强大的自己”。就像他十八岁那年,知道她在台下看他演讲时,他表现得比任何一次都好。
    十年过去,很多事变了,但他内心那个的少年还跟从前一样——她看向我的时候,我要成为一个更像样的人。
    第50章 不可能的拥有
    那天,周止安在心理咨询室里流下眼泪,说:“我失去了她。”
    他的心理咨询老师说:“你没有失去她。因为我们本就不可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
    你听过一个苹果可以拥有另一个苹果吗?如果不能,那一个人,如何去拥有另一个人呢?你们是平等的、并列的。
    你所能拥有的只能是自己的回忆和体验。那七年里,她真诚地爱你,你也真诚地爱她,你们创造了共同的回忆。你已经永远得到那些回忆,它成为你的身体和记忆的一部分。它变成了你的生命,不会再失去。
    周止安站在她面前:“我接受这个说法,就好像过去的你也成为我的一部分,所以我心怀感激。”
    闻又微伸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脏。
    “我……”闻又微,“曾经,我会想,你有哪怕一次,恨过我自私吗?”
    在他说话之前,闻又微开口:“我想的是,如果你不恨,那我应该羞愧;可是如果你恨呢?我就会想,他凭什么这么说。”
    “这三年里,我不记得有多少次带着行李箱去会议室,闭着眼能画出到机场的路。”她又笑了一下,“可是我不真的讨厌这种生活。不是指过劳的部分。我是说,我喜欢自己能逐渐去控制和解决更多事。"
    周止安了然地点点头。
    那一刻闻又微想到了徐明章,徐明章总说她和闻小小天真,好像看不到真实的世界。周止安的剖白使她忽然理解了父亲最初面对她和周止安恋爱时的焦灼——顺流而下是很容易的。爱情甜美而有迷惑性,人一旦做出选择就会逐渐自洽,然后无法觉察不适了。
    她后知后觉地庆幸大家都做出了更好的决定,才好在再相逢时没有怨尤。
    一时无话。两人沉默地绕着花园小径,错开半步走。眼前是现在的周止安,又像隔着时间,跟三年前的周止安对看。他不再是那段分手里的“完美受害者”,但好像成为一个更真实的、活着的人。
    周止安的呼吸都悄悄变缓了,他有一部分从容其实是装出来的。闻又微,她会因此不再爱我了吗?可是,这些是我该说的,我不应再有任何隐瞒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其实恰好解开了闻又微近日的困惑。
    她正在体验那种新鲜的“恐惧于失去”。
    周止安使她明白,“我得到了谁”“我失去了谁”这个表述不对,对方是跟你一样的人,你们永远也无法建立所属关系。
    关于爱呢?她先前未意识到自己也付出了爱,滋养了这段关系,才使得曾经的交汇动人。周止安不是天降在她生命里的完美恋人,不是稳定的爱意供应商。
    爱是相互的、流动的过程,每个人都需要被关注,需要得到反馈。“给出-获得”使得关系持久,如果只会接收,对方再浓烈的热情也会逐渐消退。
    这个结论竟使她微微轻松。
    心里打上的结被解开,随着夜风轻轻消散。她已经了悟,哪怕再依赖一段关系,再不愿失去某个人的爱,都没有什么办法能保证它的永恒。
    但爱人者得爱,如果幸运的话,你付出的爱,会得到回音。
    在夜风快要连星星都吹散的时候,她快走两步,与周止安并肩而行,转头看他,下巴微抬,眼里亮晶晶,字句清晰地问:“可以牵手吗?”
    周止安在听清楚的那一刻,好像快要流泪了。
    他扣住她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口袋里。十七岁那一年,闻又微对他表白后,少年的嘴角和眼尾,微微弯起的雀跃弧度。十年后,这弧度与从前重合。
    “更冷了,我们回去吧。”
    “嗯。”
    他们回到酒店的走廊。
    “明天你出发太早,我不起床送你了。一路顺利。”
    他站在对面,稍稍低头看她:“晚安,微微。”
    闻又微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想了些什么,飞快抱了他一下,而后自己心如擂鼓关上门。她有些紧张,因而动作飞快。
    听到砰一声巨响后,转念一想,妈呀,没把门摔他脸上吧,光顾着自己紧张了,没看准位置。
    焦糕非错字。意为“糟糕”,一种娇俏的互联网潮流表达。,他的鼻梁还好吗?别破相了吧?omg,为什么没有声音,直接昏迷了吗?
    想完这些也就是一瞬间。
    她急匆匆再拉开门。
    周止安还没来得及挪步,看起来有点懵。没跟上她突如其来的反应。
    他稍微愣了一下,却换得一个长久的拥抱。
    “晚安。”这次她确认了,关上门不会摔到他的鼻梁。
    周止安看着眼前再次合好的门,低低笑起来:“晚安。”
    ……
    在这里的最后一天闻又微在当地干部的带领下找到了大柚柚的家:“你好,姐姐,有空聊一会儿吗?”
    坐下来,沟通上,她发现这个女人头脑灵活,有一张清晰的脑内地图——对她的水果生意有哪些优势,遇到哪些卡点,看起来都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这是要养活自己的事,不能全等着别人给你喂饭,你说是不是嘛?”
    闻又微对她笑,掏出了一个本儿:“太好了,我还有很多问题,我们看起来能说很久。”驻村干部先走一步,闻又微留到了晚上,边说边帮她一起打包。
    大柚柚说:“你不要看这???里现在这样,好起来也会很快的。种过果树吗,妹子?”
    闻又微摇头。
    她说前面几年不结果,但你要等,还要勤快一点看护,真到了挂果的时候,果树林就是一天一个样了。
    闻又微看向远处,忽而很有信心:“好啊,我也相信,一天一个样儿的时候会很快到来。”
    ……
    她在回公司之前请了个假,打算回趟家,在内部流程软件发起申请。
    陈述给她发来消息:提什么申请,自己偷偷去了我也不会知道。
    闻又微:怎么还提倡薅公司羊毛呢?
    陈述:没事,就这样吧,下乡那么辛苦的事做了,计较这一天假期干什么。自己撤了。
    闻又微就撤了,根据她对陈述的了解,大约是鲁敬给了他什么不痛快。上一次陈述有类似举动是被闫钧在会议室当众指教过一回,于是怒带全部门按顶格标准吃了一顿日料,走的招待费。
    他这么说,她也不多问,乐得买了票回去。
    这三年里面,她回家的次数也少。跟周止安分手后,家里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总怕父母什么时候提起。反正工作也需要她到处出差到处跑,索性在公事上把精力用尽,逃避可耻,但逃避有用。
    此刻回过神来,恍然察觉自己对父母的关心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