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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一半,邱依然又不声不响地去美国了。这一次,她以留学生的身份入境。她申请到了洛杉矶一所大学的mba。
安顿好之后,她给白若宇发了一条短信,不知他的情况,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是告诉他她回来了。
谁知他回复说,自己一个月前刚换了工作,搬到了纽约。
这消息对她来说还是如雷击般。她想:“是他心有灵犀的料到自己会在这个时间回来,故意横跨整个美国躲去了对角线之外,还是,这就是冥冥之中他们之间的宿命?”
她一个人住,一个人上下课,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每个周六傍晚,她一个人开车去rolling hill看日落。
秋去冬来,这同一个季节,同一个黄昏,同样澄清的夜空下,在落日于海天之间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她踩着红黄的落叶,闻着茉莉花香,经过他曾经的公寓。这栋红色拱门的白色石头房子被一场罕见的雨刷得十分鲜亮。她抬头看着四楼东边的阳台,栏杆上栽满紫白两色的罗兰。记忆中那片耀目的黄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心里还是有个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也许有一天,这个阳台上的花会突然变回纯色的黄,那个人回来了,那个她曾以为可以救赎她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愿拉她走出这些年她自作孽的茧,她就会扔掉一切固执和自负,跟他走。
等着这一天,她一个人开车走过了许多路——坎坷破落的水泥路,白盒子似的商店,成排椰子树的林荫路,绿油油的高尔夫公园,高高铁丝网的废弃空地,云雾缭绕的山林......好的,坏的,高的,矮的,各种肤色的人,各种型号的车。她开过山里湿润厚重的晨雾,开进市中心光秃秃的街道,路过无家可归人群的领地,闻见酸臭的城市垃圾,看蓝色玻璃的办公楼里进出油头粉面的上班族......
她时常开着开着车就忘了何年何月、身在哪里、自己是谁、发生过什么......可她知道车轮下的这条路是他曾经经过的地方。在过去的一些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在她未曾意识到的瞬间,他开着车经过这里。这个意念总让她泪流满面。
她在一月的一个周日早晨又去了那家早餐厅,里面依旧人满为患,她在门口报了姓名,靠在门后的墙上等待。她忍不住向他们曾坐的那张餐桌看去,恰巧看到坐在那里的也是一对亚洲男女,又恰巧男的正坐在白若宇曾坐的那边。他们手边的落地窗外,依旧是晨雾下的那园荒烟蔓草。
她又去看他们桌上的食物——男的点了两个迷你牛肉汉堡,顶端浇着半生的鸡蛋;女的点了洒满糖粉和莓类的比利时华夫饼。她忽然眼前一阵发黑,浑身冒冷汗——难道自己真的穿越了时空,正眼睁睁地看着发生在过去的事?
她在惊恐中向那男的脸上看去,分明看到那人就是白若宇。他穿件黑色衬衫,拿起一只汉堡啃去一口再放回盘里,低头翻看桌上一个摊开的本子。
她再也撑不住了,迅速地抱头蹲下。她确定自己出现了幻觉,不是要晕过去就是要发疯了。等眼前稍微清亮,她就起身冲出餐厅,在自己车里静静坐了半天,确认意识完全恢复才干脆开车回家。
她开在水泥管子一般盘绕的高速公路上。蓝天下高耸的不是楼宇,是零落的大树冠。树下是一片城市荒原。一座城可以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就变成一片荒原。
她偶然瞥见右侧车道驶来辆黑色suv。那车型好熟悉。她曾每每看见同样的车型和颜色就会多留意一眼开车的人,再每每失望后,她已经强迫自己熟视无睹。可她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总有种压不住的、一定要看的欲望。她开到与那车的平行位置,看到了那个穿黑衬衫的司机的侧脸。
白若宇?她吃惊到目瞪口呆。
还是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黑车正改道往高速下口去。邱依然头脑一热,决定要跟过去看个究竟!有点晚了,她情急中猛一打方向盘,车速太快,车径直向下口右侧的挡墙撞去;她猛打回来,方向再次太过;再打回去......
为了追赶,她一直脚踩油门。车开始剧烈地左右晃动,四只轮子像是同时离开地面浮在半空......在最后几秒清醒的意识里,邱依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那个她总在梦里经历的摇晃不稳的世界。她曾在那个世界里吃力地往上攀爬,她总是孤独,总是害怕,总是挣扎,总是不知所措......唯独这次没有。她已经知道了,梦总有结束的一刻,她确信自己很快就会醒来......
那辆黑色的suv还真是白若宇的。他开车只顾专注前方,并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他的未婚妻celia坐在副驾驶上只顾跟他说笑,也没注意身后的事。车后座和后备箱里塞满她的东西,那只耀眼的小红箱子紧紧贴着后备箱的玻璃。他刚刚带她在邱依然驻足了一分钟的餐厅吃过早餐,覆盖了最后一点需要被覆盖的记忆,正在驶离洛杉矶的路上。他背包里那个八开的本子上写满未来几天的住行安排。他要带她去纽约了,去结婚,去生孩子,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然而,即使邱依然胆敢,她再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了。她的车在剧烈晃动之后撞上了高速下口左侧的混凝土墙。她本人当场身亡。
她没再醒来。她又一次失算。她竟然让自己死在那个唯一可以救赎她的人手里。
她的死固然活该,可她的死动摇不了外面那个固执的世界,当然,也再也无法动摇里面那个固执的世界了。她这个人......谁叫她始终站在世界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