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自曝身份
宋卿跪在堂下。
脸上结痂的伤痕在灯光下投影出一道道阴影,看起来十分的可怖,她露出的脖颈右侧有一道蔓延至衣领内的伤疤,可以想象衣物之下还有多少掩藏的伤口。
她的脸庞还有些稚嫩,此时安静的跪坐在那里,微垂着头,仿佛是一个等待着审判的罪人。
顾彦池突然想起他与宋卿之间的第一次对话。那个时候的宋卿眼睛里面闪烁的光芒是他从没有在她这样年纪孩子的眼中看到过的不屈和坚定,她跪伏在地上恳切的说让他帮她。
仿佛不是他选中了她,而是她选中了自己。
而在她选中自己的同时,他也的确选中了她。
即便司诺曾与他说过她天生反骨、桀骜难驯。
那个时候,她虽然大病初愈,精神不大好。但是以她的本领,也的确是极少有人能在她的身上留下伤痕,可从南岭到东宫不过半载,她却已经遍体鳞伤了。
在宋卿失踪被掳的几天,他思考了许久,想了许多处置宋卿的法子,如今萧川居然在不知道宋卿是女儿身的情况下对他表白说爱慕于她。太子虽然未曾言明,但他却隐隐约约的能够感觉到太子对宋卿的不一般。
如果继续把宋卿留在太子身边,只怕会引来他不想看到的祸端。无论怎么样,宋卿不能再留了。
他下了这样的决定,并把一向十分喜爱宋卿的老十也调离开了。
他不会让宋卿活过今晚。
他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包括怎么应对过后太子和萧川的愤怒,却怎么也没有预料到,阻碍来自他自己——他心软了。
实在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这样的意外导致他陷入了长久的疑惑和沉默之中。
顾彦池就这么看着静静地跪坐在那里的宋卿,他觉得有点头疼。
宋卿是他一眼相中的人,然后在之后的试炼中宋卿的表现也从未让他失望过,直到她的女儿身败露,他当时便觉隐隐不安,却被她巧舌如簧哄骗过去。后到了宫里,依旧有人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传到他的耳中,他就像是亲眼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
顾彦池现在有些后悔,后悔不应该再让灵剑把她带到自己的面前,他应该直接下令让灵剑处置了她才是。
宋卿并不知道顾彦池此时的头疼与后悔,她现在很害怕。比起被绑到七王爷府,现在到了顾府她反而更加不安,她在被灵剑带进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意,这股寒意也可以说是宋卿对杀气的感知。
顾彦池想杀她。
宋卿一进门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几乎是好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同时宋卿心里明白,在顾彦池真正动了杀心的这个时候,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只是做无用功,她只能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眼神涣散开来,微垂着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十分委顿的状态来。她此时就是在故意示弱,也可以说是在扮可怜。
这是她此时唯一能做的。
顾彦池看似冷漠且心狠手辣。
但是萧川那样的性子,却这样亲近他。
老十那样的热性子,却对他这样忠心耿耿。
顾彦池不可能就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铁石心肠的人。
宋卿现在能做的,就是引起顾彦池那一点点的同情心和怜悯。
而在那股寒意渐渐退去的时候,宋卿知道,自己成功了。
很久之后,顾彦池才说了第一句话。
“萧川来找我。”他淡淡的说。
宋卿眸光颤动了一下,然后微微抬起眼来看向顾彦池。
“他说他喜欢你。”
顾彦池的声音还是淡淡,却让宋卿的眼神里浮现出无比错愕的情绪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怔然看着顾彦池。
说完这句话,顾彦池没有再说话。
沉默许久之后再说话,却不是对着宋卿,而是对着一直在屋外等候的灵剑。
“灵剑。进来。”
门外抱着剑的灵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声叫喊。
他抱着微有些复杂的心情推开门走了进去:“先生。”他的目光微微下落,扫过跪坐在地上的宋卿,心里有一丝遗憾掠过。然后他就看向顾彦池,等待着他下令。
顾彦池淡淡的说:“送她回房。”
灵剑微微一怔,然后错愕的看向宋卿,最后压下眼中的错愕应道:“是。”
然后就弯身下去要将宋卿搀扶起来。
宋卿缓缓地拜俯下去,从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就在灵剑的搀扶之下缓缓地退出了屋外。
出了门,绕过一段长廊,宋卿忽然双膝一软朝地上跪了下去,被灵剑伸手一搀,才站稳了身子。
“我还真当你胆子这般大,一点都不害怕呢。”灵剑倒也不是讥讽,只是一直便好奇着,方才气氛冷凝他不好说话,此时倒是脱口而出。
宋卿没有搭他的话,只是长长的松了口气,然后对灵剑说道:“你可以不必送我,我自己就可以回屋。还请你帮忙叫个大夫来,我背后的伤崩开了。”
灵剑用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目光盯了脸色苍白的宋卿一阵之后说道:“你究竟是不是女的?”
灵剑倒不是个冷血的人,虽然宋卿这样说了,却还是把宋卿送回了房里,这才去叫府里的大夫。
十分罕见的,灵剑叫来的居然是位女大夫。
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穿着灰白的袍子,素白的一张脸,头发干净利落的绾在头顶上,唯一的装饰就是绾住头发的一根玉簪,进门的时候挟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并不难闻。她空着手来,药箱被跟在后头的灵剑背着。
宋卿趴在床上,背后的衣衫被退至腰间,现出后背那一道纵横极深的刀伤来,伤口一直蔓延到腰,本来已经结痂但是在七王府一阵活动再加上一路上的颠簸,伤口再次开裂。除了这一道刀口极深的伤口之外,周边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眼看过去整片雪白的后背竟是布满了狰狞的伤疤,没一块好肉。
灵剑自问看惯了狰狞可怖的伤疤,此时乍一眼看过去,竟也是觉得触目惊心,别过脸去。心中想道,即便是男儿身,这样的伤口也着实狰狞可怖,更何况宋卿还是女儿身。
他忍不住问道:“她这伤会留疤吗?”
这话显然是问那大夫。
那女大夫闻言却是瞥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灵剑公子是在说笑么,这么深的伤口,再怎么恢复的好也会留下疤痕。”
又面无表情的对着宋卿说道:“你以后若是要找郎君,当要事先问了他介不介意你这浑身的伤疤。”
宋卿只是闭着眼睛似是昏睡根本没有到。
那大夫仔细检查了伤口之后,突然冷不丁的看着灵剑说道:“男女有别,灵剑公子不回避吗?”
宋卿也倏地睁开眼睛看着灵剑。
灵剑一愣,然后猛然惊醒过来自己竟是一直对着宋卿的裸背指指点点,完全忘了宋卿是女儿身,男女有别,目光一触到宋卿的目光顿时脸上就百般不自在起来,只得故作镇定的对着宋卿道:“我没把你当成女子。不过既然你介意,那我就先回避片刻。”
说罢不等别人再说话,已经是十分快速的退出了门外。
那女大夫面无表情的看着灵剑出去,然后就打开了医药箱开始给宋卿上药,下手却是格外的小心,处理好背后的伤口,整个过程宋卿一声都没吭,女大夫看她一眼,却见她侧着头闭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如果不是额间布满的冷汗,她倒真以为那伤口一点都不疼,她处理的伤者不下人,即便是成人也极少能忍住这种伤痛的,她掏出了一块帕子把宋卿额头上的冷汗擦了,一边问道:“身上其他地方的伤要不要紧。”
宋卿睁开眼感激的看着她,说道:“不要紧。劳烦大夫了。”
女大夫仍旧是板着脸说道:“不用客气。我收了银钱的。”声音却是没那么生硬了,说罢拉过来一床薄被盖在宋卿的身上,又从药箱里取出两只手掌高的小瓷瓶来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除疤的药。早中晚用过饭后记得用。你那伤口太深,虽然不能完全复原,但总比不涂要好。”
她说罢将药箱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收进药箱里,最后背上药箱交代道:“若是再有事,就让人叫我。”说完便背着药箱走了出去。
女大夫刚一走,灵剑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你先好好休息,要是有事就大声叫喊。我先走了。”
说完门外就没了动静。
宋卿趴在床上,后背的伤口疼的厉害,身上其他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这样说起来在七王爷府用的那些药虽然会让人浑身无力,但是止痛效果却的确是十分显著。
过了好一会儿,后背伤口上的伤药才发挥了止痛作用,痛感逐渐减弱,宋卿这才恢复了思考能力。
想着刚才顾彦池跟她说的那两句话。
他说萧川来找他,居然还说了那样的话。
不难猜测萧川为什么要对顾彦池坦诚他对她的心意。
一方面他是在对自己那天结缘节说的话做出回应,另一方面就是萧川希望顾彦池能够投鼠忌器,或者说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自己一马。
今天顾彦池能够大发慈悲,宋卿不知道有没有萧川的作用在里面,但是宋卿现在的心情却的确是有些复杂。
正在宋卿想的入神时,门忽然被轻叩了两下,然后门被推开,萧川小心翼翼的从门口走了进来。
待得进到里屋,看到的就是趴在床上正目光怔怔看着自己的宋卿,萧川愣了一下,随即就看到宋卿眼中的迷雾瞬间散去,重新变得清明。
他走过去,蹲在地上看着宋卿脸上一道道的血痕,心里一抽,然后关切的看着宋卿轻声问道:“好些了吗?身上的伤疼的厉害吗?”他很自然的就放轻了声音,好像生怕惊着了什么似得,眼神中是明晃晃毫不掩饰的关切,就像从不掩饰他对宋卿的喜爱一般。
宋卿望着萧川,她看到倒映在萧川清亮眼瞳里的自己,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涩。从一开始在南岭时的敌对,到现在的处处维护,因为她的几句话就毅然放弃首城的贵族子弟生活跑去了苍城。
他撞见她第一次蛊发时抱着她惊慌失措,还有在苍城西林狩猎时违背军令单人匹马就冲进可能有刺客埋伏的林里找到她,到这一次的准备夜闯七王爷府。
他每一次都是奋不顾身。
赤诚的让宋卿都感到自惭形秽。
“宋、宋青,你怎么哭啦?是不是伤口太疼了?我现在就去帮你叫大夫”萧川正因为宋卿眼眶突然泛红起雾而感到惊慌失措要起身去叫大夫时,手腕就被宋卿伸手拉住了。
宋卿红着眼眶,突然说了句:“萧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是句大俗话,宋卿却问的无比认真。
萧川愕然了一阵,好半天才重新蹲下身来,他定定的望着眼中湿漉漉的宋卿,然后轻轻地说:“谁叫我这样喜欢你呢,宋青。”好像连自己也对此感到无可奈何。
他眼睛里闪烁的炙热几乎灼伤了宋卿的眼睛。
如果就此错过了萧川,那么此生,她还会遇到比萧川更喜欢自己的人吗?宋卿想。
片刻的沉默之后宋卿忽然严肃起来,她正色道:“萧川,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萧川虽然不知道宋卿为什么突然转开了话锋,却还是郑重其事的点头:“嗯,你问。”
宋卿问:“你从小到大,除了我以外,可喜欢过别的男子?”
萧川:“”
萧川着实错愕的盯着宋卿半天,见她十分认真严肃,这才十分难以启齿的说道:“没有。”
宋卿追问:“那又可曾喜欢过别的女子?”
这回萧川回答的速度快了一些:“不曾。”
宋卿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苦恼接下来的话怎么措辞。这倒让萧川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总觉得接下来的问题会比第一个问题更叫人难堪。
宋卿斟酌了半晌,似乎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看了看萧川,才出口问道:“你觉得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身体相比,哪个对你更有吸引力?”
这话一出口,屋里就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有一种十分尴尬的情绪在宋卿和萧川之间发酵。
萧川就这么咬着牙看着宋卿,宋卿虽然一向自认为脸皮厚,这时候却是忍不住脸红起来,暗想实在是自己的问题太露骨了正准备换个问题,就到萧川像是横了心似得凝视着她说道:“你对我最有吸引力。”
宋卿怔了一下,然后原本只是一抹淡红色的脸庞上瞬间染上了一大片的红,看着萧川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实在是没想到萧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卿向来巧舌如簧牙尖嘴利,这样的宋卿萧川还是第一次见,他目光灼灼凝视着宋卿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宋青,你其实心里是喜欢我的,是不是?”萧川好看的眉眼此时仿佛在冉冉生辉,眼底欣喜的笑意让他的眼睛在发光。
如果没错,这应该就是怦然心动的感觉。宋卿看着萧川发光的眼睛这样想。
这是宋卿第二次在萧川面前失去主导位置,第一次是在结缘节萧川在黑暗中把她抵在墙上,让她手足无措,这次他没有动作,却用寥寥几句就让宋卿心慌意乱难以招架起来。
认真说来,宋卿在恋爱方面可以说是一张白纸,即便是男女关系开放的前世她也十分矜持的的与所有男性保持距离,她完全没有应对像是萧川现在这种攻势的经验,更何况她此时身体也处于弱势的状态,就更是底气不足。
宋卿看着萧川眼底的笑意,觉得好生着恼,只得认真的说道:“如果你再这样我就没有办法继续跟你谈下去了。”
到底是宋卿在萧川那里积威甚重,宋卿这么一说萧川就立刻收敛了,却像是哄小孩一样的说道:“好好好。你继续问。”其实他的心里早已经开了花,宋卿没有否认,至少证明她可能自己也不大清楚对自己的感情,这是个好兆头。如果不是还要宋卿接下来的话他简直要高兴地跳起来了。
宋卿只能不跟他计较,让自己恢复冷静之后,眼底沉了些试探,看着萧川问道:“那我问你。如果我是女子的话,你还会喜欢我吗?”
萧川再一次因为宋卿的问题而感到困惑,完全不理解宋卿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怪问题到底是有怎样的含义,但是他无暇多想,也不需要多想,答案就已经脱口而出:“无论你是男是女,我喜欢的都是你。”萧川用手将宋卿的发丝梳理到耳后,然后沉声说道:“我喜欢的不是某一位男子或者是某一位女子,而是你,我喜欢宋青,而宋青是一位男子。”
是男是女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是宋卿,是我深深爱慕着的人。
宋卿怔怔的看着萧川,内心因为他的话而震颤不已,她的眸光里倒映着萧川清亮的眼眸,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让她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宋卿突然重重的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然后凝视着萧川,郑重其事的说道:“萧川,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是女儿身,你会不会十分的生我的气?”
萧川一脸你说什么我好像出现幻觉了的表情,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宋卿你刚才说什么???”
宋卿现在反而冷静下来了:“萧川你没有错。”她又用一种十分难以理解的语气问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个女子吗?”
萧川呆住。
他的的确确是没有怀疑过。
除了觉得宋卿长相过于秀气精致乃至有些女气,特别的开心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他却一直只觉得像,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宋卿可能真的是个小姑娘,即便他在发觉自己喜欢上宋卿之后曾经想过如果宋卿是个女子该有多好。但是他真是打破头都没有想到,他希望她是个小姑娘,她居然就真的是个小姑娘了?!
他仍是有些不敢置信:“你真的是真的是个姑娘?”
宋卿叹口气:“总不该让我脱了衣服给你看?”
萧川立刻慌张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此时看着宋卿,虽然面容有毁,却没有遮掩她标致的五官,一头乌发披散着,神情不似平常那般锐利,眼神也十分的温和,如此一看,看起来却真真是个柔弱的少女
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萧川是怎么看都觉得宋卿的的确确像是个女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宋卿的演技太好还是根本就是他瞎了眼才竟然从没有怀疑过。
宋卿见萧川的神色几经变幻,只怕内心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她也不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萧川实在是长得十分的好看的,即便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就这样萧川看着宋卿,宋卿看着萧川,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对望着,最后,萧川突兀的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突然问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你是女儿身?”
宋卿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顾先生,老十大哥,还有之前那个灵剑以及顾府的那个女大夫也知道。元公公知道还有太子,也知道。”说起太子,宋卿不觉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却没想到萧川一这一长串的名单,立刻就炸了:“所以到头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傻瓜似的被你骗?!”他愤愤不平道:“枉我以为、以为你是男子,受尽煎熬苦楚”他又是咬牙切齿又是委屈冤枉,连宋卿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对不住他,只能连忙辩解道:“也不是我告诉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发现的”
萧川却丝毫没有把宋卿的话进去,反而执着于另外一个关注点,他紧紧的蹙着眉:“太子知道你是女子,居然还每日与你寸步不离,让你近身服侍等等,你的床榻是不是都设在太子寝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