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大结局(一)
马车向护国侯府侧门缓缓驶去,阿依掀开车帘不经意瞥见府门对面一侧的小巷里竟鬼鬼祟祟地站了一名黝黑高大,面巾遮面、魁梧健硕的男子,吓了一跳,急忙拉着墨砚的袖子小声说:
“墨大人你看你看,家门口站了一个奇怪的人!”
墨砚微怔,望过去时马车已经过去了他没看见,待马车停在侯府侧门,二人下了马车,巷子里躲在墙根处的人见状立刻探出头来,阿依又扯了扯墨砚的袖子,墨砚望过去时,那人忙忙地缩回头去,然这一次墨砚把那人看清了,以余光望了程娇一眼,拉着阿依进了门。
陌生人在看见程娇下马车的一刹那,一双眼睛登时迸射出比阳光还要璀璨的光芒,程娇看过去时亦喜出望外,左右四顾,见无人注意,小跑着奔过去。
“墨大人,那人是谁?”阿依知道墨砚是装作没看见,入府后才问。
“程娇的未婚夫。”墨砚淡声答。
阿依愣了愣,紧接着秀眉一皱:“越夏国人?”
“越夏王丞相之子,也是越夏王的贴身随从,他父亲深受越夏王的信任。”
“这样的人向程姑娘提亲,他脑子里长东西了?如果只是越夏国的普通百姓也就算了,越夏国的权贵与大齐国根本是两种立场。”
“确实如此,不过……”他用眼梢向巷口瞥了一眼,似感慨地轻笑道,“被感情冲昏头的男人不顾一切时还真可怜!”顿了顿,他眸色微沉,肃声道,“他不会因为程娇跑到这里来。他在这里出现就说明越夏王秘密来帝都了。”
“嗳?越夏王亲自前来?”阿依大吃一惊,皱了皱眉。
“宝藏的消息沸沸扬扬直指帝都,看来越夏王也坐不住了。”墨砚蔑笑了声。
“程姑娘与越夏国的丞相之子互许终身。这样做好吗?”
“也没什么不好,倒不如说是一箭双雕。若是被皇上知道,平王妃百口莫辩,所以现在的平王妃为了女儿只能另择良木,更何况这对邦交同样有利,越夏国虽是蛮夷之国地处荒漠,军力却不弱,一时半会灭不掉,只能维持着。联姻是最好的法子,佳木的姑母是越夏王后,他也算半个皇亲国戚。”
阿依凝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夜阑寂静。
墨云居。
床边的小桌上摆放着各色味道古怪的鲜艳颜料,阿依静静地伏趴在床上,一身瓷白如玉的肌肤恍若腊月里纯洁无瑕的白雪光洁细腻,墨砚坐在床沿上,眼盯着手里的一张雪浪纸,淡声道:
“公孙府传来消息,公孙丞相怕是不行了。左不过这一两天。”
阿依沉默不语。
“越夏王的确秘密来了帝都,并且和青莲教的领头人碰头了。”顿了顿,他似不屑地冷笑一声。“想不到青莲教的领头人竟然是一个道士。”
“鹤山道人?”阿依淡声询问。
墨砚嗯了一声。
“兰陵秋和夏莲……果然是青莲教的人?”
墨砚点点头,将手中的雪浪纸在一旁的火盆内燃尽,拿起瓷碟内一根修长的细针,慢条斯理地沾染了颜料,骨节分明的大手抚上阿依光裸的脊背,眼望着丝滑无垢的肌肤,犹豫了良久,还是咬了咬牙,将染了色彩的长针刺入她白璧无瑕的肌肤里。
阿依许久没有说话。
“不吃惊?”他以针在她白皙的脊背上刺下被燃烧掉的雪浪纸上的花纹。沉默了片刻,面对她的安静。问。
阿依微怔。
“关于兰陵秋和夏莲是青莲教这件事,我还以为你会更吃惊。”
阿依静默片刻。淡声道:
“夏莲出现得蹊跷,擅长用蛊,一身药味却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夏竹山庄、静安会,错综复杂的牵扯关系即使是傻瓜也会疑心,虽然我不知道她是青莲教的人,却知道她不一般,只不过她对我没有恶意。至于兰陵秋,那一年雁来山上的人祭他晕倒跑掉我就觉得他奇怪,那段时间盗尸案频发,许多坏人被开膛,虽然我不知道是否都与他有关,却猜测过他必是其中一份子,他身上那股子浸透了的血腥味我再清楚不过,仵作身上是尸腐的气味,杀手身上是已死的血腥味,他却不一样,他身上的血腥味是活的,开始我也不明白那味道,后来在我做开腹术之后才想起来……”
“你既知道,为什么还离他那么近?”
“即使他是青莲教的人,他却对青莲教没什么兴趣。”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味道,同类的味道,他只对钻研医术感兴趣,这是他的味道传达出来的信息。”阿依忍耐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唇角微微扬起。
“你倒了解他!”墨砚心怀不爽,哼了一声。
阿依笑笑:“不如说我更希望他对青莲教没什么兴趣加入其中只是迫不得已,这样子对我们这边更有利。况且习医之人分两种,一种当真是因为喜欢一种只是为混口饭吃,后者不多说,前者同样分两种,一种是忠于墨守成规,一种是大胆发明创新,大多数医者属于前者,兰陵秋很罕见地属于后者,这样媳的物件儿我并不愿意因为一个青莲教就毁掉。”
墨砚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没有,就是觉得你不管谈到什么总是不忘说到从医的事情上。”
阿依俯趴在床上,下巴枕着叠起来的双臂,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我,必会让百仁堂重新回来,不坐诊许久却有许多人找上门来,这段日子我也有好好想过许多。”
“想什么?”他轻柔笑问。
她却因为他下针时用力微猛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
“痛了?”他连忙停手,问。
她缓慢摇头。
墨砚皱了皱眉,这用于刺青的颜料经过特殊的药化,为了能够渗进皮肉之后进行隐形药性反应,腐蚀性极大。现在这时候暂且不说,可她在才出生时娇嫩的肌肤上就已经被这样猛烈的药水纹过一次,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能如此心狠手辣。那个女人……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腔无法抑制的怒火!
“要不休息一下?”他问。
“如果不快一点一气呵成,我会很痛的。”阿依说。
墨砚无奈。只得加快手上刺青的速度,顿了顿,问:
“你刚刚说你想过了,你想了什么?”
“我想了两件事,一个是……我虽然从医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也学会了许多东西,怎么说,那些医术应该算是只有我会的,或者也有许多大夫会但我有一些特殊心得的。大夫本身就是救命的行业,做大夫的自然是救活的人越多越好,想要救活许多人必须要医术精湛,要想医术精湛,只学习自己的那点东西是不行的。
一个人的岁月和经验有限,但生命的奇妙无限,只凭一己之力,即使到最后有了很高的造诣,可是只守着自己的东西,自己拥有的那点东西有局限性不说。不能将自己的所学更广地传播出去,不让更多的新大夫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更深的钻研,而是让新人永远从零开始靠自己的经历积攒经验。这个行业将永远无法进步,能原地踏步不后退都是好的。这样的发展不是很可笑么,这又不是在做私房菜看生意好坏,医馆是救命的,如果每个大夫都死守着自己的那点东西,甚至许多大夫连医徒都不收,大夫之间没有交流甚至还互相反感,这样下去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打个比方,我能够治愈八成的臌胀。但大齐国许多地方能够治愈臌胀的把握只有一到两成,病人在帝都周边可以来找我。可在其他地方若要里迢迢地赶来只怕还没到帝都就会死在半路,总归就是会死。我可以教会百仁堂的大夫治疗方法。但百仁堂再多对整个大齐国来说还是少的,所以……”
“所以?”墨砚疑惑追问。
“我要建立一个医学会,把大齐国的所有医馆大夫全部联合起来,也许最开始他们不会愿意,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以加入这个学会为荣。不仅如此,我要建立一个学院,就像学馆那个样子的,全部由名医授课,全面地培养优秀的大夫,不管他们学习结束后去哪里从医加入哪一家医馆,哪怕是去乡间做大夫,他们都是出自这个学院里。
我要在我的有生之年让这个学院能够成为令所有参与者都倍感荣耀的学院,虽然这样做会弱化百仁堂在医界的地位,我心里也有些犹豫,但‘悬壶济世,仁善博爱,兼济天下’不是只做好自己就可以了,我或许无法一下子改变整个行业,但总要有人去做出一些改变……”她侧过头,望着他,粲然一笑,一张秀美的小脸上闪烁着的是耀眼炫目的光彩,“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推动了,或许就可以开始改变了。”
墨砚望着她璀璨恍若月夜下的宝石一般夺目的杏眸,心脏一动,竟有一瞬意乱情迷,俯下身去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阿依呆了一呆,迷惑地问:“墨大人,你干吗突然亲我?”
墨砚眉眼含笑地望着她,轻道:“因为你很可爱。”
阿依又呆了呆,紧接着整个人警惕起来,戒备地盯着他,认真警告:
“墨大人,你不要想趁机对我乱来哦,今天我没空闲,再说我很痛的,在我配出不会痛的药之前你不许碰我!”
墨砚面皮狠狠一抽,无语,把她往床上一按,继续刺青。
“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他问。
“……医学会的事是我自己想的,但百仁堂的招牌我也有责任传递下去,宣儿不适合也不喜欢习医,私心里我也不想让他接手百仁堂,但总要有一个人跟在我身边将来也好接手百仁堂,虽然这是以后的事,但我之后想从秦家宗族里选一个有资质的孝子放在身边培养成继承人。”她轻声回答。
墨砚闻言沉默下来,手中的刺青针也停住了。阿依微怔,回过头疑惑地望着他问:
“怎么了?”
墨砚看着她,静默了半晌。淡声说:
“你生孩子吧,长子自然要随我的姓。但第二个儿子我答应可以让他跟你的姓。”
阿依呆了一呆,继而震惊地望着他。
墨砚因为她这样的眼神表情有些不自在,顿了顿,故作从容地道:“不管发生什么你会一直姓秦对吧……”他偏过头去,用很黑心的语气说,“虽然百仁堂现在衰败了,可一旦被你蓉,以前的辉煌指日可待。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放开,肥水不流外人田,天下第一医馆未来就让我的儿子来接管吧。”
阿依望着他,墨砚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将她往床上一推令她重新俯趴着,着手继续刺青。
阿依俯趴在床上,一颗芳心在汹涌地翻江倒海过之后于平静下来之时品味到一丝如沐浴在和煦春光之中的温暖,温暖中略带一抹怅然,怅然中又混杂着一丝舒坦,沉默了良久。她故作凶恶地警告:
“墨大人,若是我第一胎生了女娃娃你却嫌弃我,我和你没完!”
“你放心。就算你生只蟑螂我也会接着。”
阿依默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笑得肚子都痛了:“人和人怎么可能生出蟑螂来,除非……我是人,墨大人你是蟑螂么?”
“我说的是老鼠,老鼠,我是人你是老鼠!”
“我是老鼠你是人,人娶了老鼠,墨大人你品味真奇特!”阿依咯咯笑着道。
“你管我!”墨砚眼白一翻。没好气地说。
阿依却笑得更欢。
墨砚望着她俯趴在床上笑得俏脸泛红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哧地一个短笑,眸光落在她光滑白皙的肩膀上。忽然俯下头去,在那圆润的肩头上咬下两排不深不浅的齿痕。
阿依也不嫌疼痛,安安静静地俯趴在床上,唇角含笑。
窗下的红烛爆了两个灯花,宁静的冬夜,却温暖怡人。
两日后,公孙丞相因病于睡梦中过世,享年八十岁,大齐国从此失去了一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公孙家失去了一位能守护他们荣华富贵的支柱,开心的是皇帝,悲伤的是公孙党,景凛一面哀悼着公孙允的离世一面大肆清理公孙党,一面辍朝三日以表悲痛一面在公孙允头七的当天以太过悲伤想去散心为由带领朝中的大半重臣前往郊外打猎。
阿依是不知道这大冬天的围场到底有没有猎物,反正朝中大半重臣都去了,那剩下的小半重臣也不敢去参加公孙允的头七,于是生前权倾天下的公孙允头七那一天却相当地冷清。
阿依没有去参加公孙府的任何祭奠活动,第一是不愿意去也不熟,第二是她又没对公孙允的病做出什么贡献,去了也只会给人家心里添堵。倒是公孙柔自从公孙允病重就一直没回护国侯府,说公孙老夫人病了她要侍疾,不过阿依却觉得她似乎不太愿意回来,也不知道她日后还会不会回来,公孙柔不在没人替她出去交际也没人替她准备送去各府的新年礼单让她觉得很困扰。
公孙允头七的那一天帝都的权贵都跟着皇上去狩猎了,整个帝都似乎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中午时秦无忧来了,表情怪怪的,阿依试探性地问了她两次,她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东拉西扯地闲话,闲话时却又有些心不在焉,如此过了半个时辰,阿依坐不住了,刚深问了一句,秦无忧却突然站起来急匆匆地告辞了。
阿依送人出去时一头雾水,回房之后绿芽蹭进来,神秘兮兮地道:
“奶奶,大姑娘家里出了件事。”
“什么事?”阿依眉头一皱,问。
“刚刚鄙对奴婢说、说,”绿芽亦皱了皱眉带着气愤道,“公孙府的那个姨奶奶前些日子被查出有孕了,口口声声说孩子是大姑爷的,公孙大太太已经做主要把那个女人纳为姨娘,又对大姑娘说了一堆好话,说若生了儿子就把孩子交给大姑娘抚养之类的,鄙说大姑娘说公孙大太太之所以好言好语地哄着全是因为公孙丞相彩又看在奶奶面上的缘故……”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阿依脸刷地变了色。怒不可遏,冷声道,顿了顿。嗤笑一声,“有孕?上一次我揍她的时候她怎么没说她有孕。这才过了多久……说起来我上次那么揍她她竟然还有了身孕,真的假的?”
“瑞和堂的大夫确诊过了。”
“公孙霖的?”这消息太突然,让阿依觉得有点可笑又十分无语,一腔怒意在胸腔内波涛汹涌,竟不知该说什么,她生硬地问。
“那个女人说是大姑爷的!”绿芽同样冒着火回答。
阿依怒火中烧,双手叉腰,茶壶似的在原地站了良久。忽然重重坐下来,黑沉着一张脸,蹙眉轻骂了句“贱人,全是贱人!”
沉吟了半晌,她对绿芽道:
“明日让叶妈妈去公孙府给大姑娘请安,把给大姑娘的那套房契地契送给她,告诉她若是想析产分居还是和离,拒打发人过来告诉我一声,我去接她,或是什么时候想打断公孙霖的腿让他永远卧病在床也拒派人来告诉我一声。不管她想做什么,拒开口,什么都不用顾虑。”
“三嫂。好可怕!”程娇从隔扇后面探进来一张脸,打着寒噤说,“多亏要纳妾的是公孙霖不是三哥,若是三哥的腿断掉或者永远卧病在床……”她想象着那个画面,双手捧脸,心痛地道,“三哥,锌一定会时常来看你的!”
“放心,若是你三哥。三嫂是不会让他腿断掉或永久卧床的。”阿依早知道她进来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
程娇一愣。嘻嘻笑说:“三嫂果然还是喜欢三哥的所以舍不得……”
“若是腿断掉或者永久卧床伺候的人到头来还是我,与其那样。不如做寡妇更安详。”
程娇面皮狠狠一抽,在她的似笑非笑里感觉到一丝惊悚,三嫂好可怕!
“锌,我对你说过许多次吧,墨云居有门有丫鬟,进门之前经过通报才是好姑娘。”阿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柔声说。
程娇脊背发寒,浑身发毛,挠着头讪笑道:
“我在边关随便惯了,又忘记了,三嫂对不住啊,我是来给三嫂送信的,我刚刚在大门,御医院的兰副院长说要面见三嫂。”她抓起一旁的水果一面啃一面说。
“兰副院长?兰陵秋?”
“就是全身黑蒙着脸的那个,他说他占卜出了凶兆想要与三嫂共同研究……三嫂,你还会占卜?好了不起!”
阿依皱了皱眉,吩咐绿芽道:“去让他进来。”
绿芽应了一声。
程娇坐在软榻上晃荡着双腿咔擦咔擦啃苹果,阿依单手托腮,对于兰陵秋的突然到来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久,一身乌鸦黑的兰陵秋从外面进来,也不问候一声,直接自来熟地坐在阿依对面的椅子上。绿芽的本意是让他坐在堂屋里,没想到进了墨云居他竟不顾阻拦自己进来,还这么不客气地坐下了,这男人究竟是不懂礼貌还是压根就没有礼貌呢?
阿依看了兰陵秋一眼,吩咐绿芽上茶,而后淡声问:“有事?”
兰陵秋看了一眼把别人屋子当自己屋子的程娇,于是阿依亦望向程娇,程娇尴尬地张着嘴,本想厚脸皮留下,却实在受不了这两人的眼神,只得拿着半拉苹果尴尬告退。
室内只剩下阿依和兰陵秋两个人,兰陵秋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册老旧的籍扔过来,阿依接住,狐疑地望向扉页,竟然是五个熟悉的大字——黄粱医经上。
心跳微顿,蹙眉望向兰陵秋,兰陵秋用沙哑的嗓音平声道:
“作为交换,上册和中册让我看。”
阿依微蹙眉角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不拿走,只是看看。”兰陵秋亦直勾勾地看着她说。
阿依盯着他看了半晌,他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一副强买强卖的架势,她在手中的医扉页上扫了一眼,站起身去了又回,将下剩的两册扔给他。重新坐下来,问:
“你就是来做这个的?”
“我夜观天象,算出你身边的血光之灾以及你和我会在今天进行人生中第一次密切合作的事。就提早来了。”他翻开卷,一面认真阅读一面平声补充了句。“和你合作进行开腹术是我近来最想做的事。”
“开腹术……”阿依呆了一呆,一头雾水,蹙眉看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那是本好,看看吧,对你很有好处。”兰陵秋将下巴往阿依手中的《黄粱医经》上一扬,用不愿意再被打扰的语气说。埋头阅读起来。
阿依莫名其妙,顿了顿,还是低下头慢慢翻开页,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竟把兰陵秋先前古怪的话忘到脑后,不到两个时辰一部厚俱已看完,合起来放下,静静地陷入沉思。
兰陵秋被这轻微的响动惊扰,眼里掠过一抹不甘。他自诩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现在却连这一点微小的技能都败给了她。
就在这时,绿芽忽然慌慌张张地奔进来。焦声道:
“奶奶!”
阿依一看她的脸色心脏重重一沉,发出咯噔一声巨响,绿芽警惕地扫了兰陵秋一眼,凑到阿依耳畔低声禀报道:
“奶奶,钟灿正在外边候着,燕王殿下在围场出了事身受重伤,大量出血,马车已经往回赶,三爷派钟灿先回来通报奶奶。”
阿依的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停顿片刻。转身匆匆走到门外,果然看见钟灿立在门口脸色很难看。灰黄交织,眉宇间是激烈的不安与慌张。
“怎么回事?”她走过去,蹙眉问。
“夫人,”钟灿上前一步,声音罕见地哆嗦,“先前燕王殿下推脱身子不适本想呆在帐子里,可皇上说殿下总不动对身子不好,亲自带着燕王殿下和贤王殿下进了山,主子想跟,皇上却没让,后来就说燕王殿下进山没多久因为追踪猎物和皇上、贤王殿下走散了,迷在山里。
皇上急派人去找没找着,主子和侯爷急了,分头去找,结果主子在雁来山深处一个山崖的石台上找到燕王殿下,燕王殿下身负重伤又从山崖上坠落摔在半山腰的石台上,吐了许多血。燕王殿下神智尚清,说自己中了埋伏。之后皇上急召御医,可侯爷和主子都坚持让燕王殿下回来由夫人诊治,皇上答应了,这会儿马车正往府里赶,主子派奴才回来通报夫人一声,让夫人有个准备。”
阿依全身的血像被抽干了似的,浑身发软,太阳穴怦怦乱跳,心却不会跳了,整个人变得冰凉起来,咬着嘴唇努力镇定,混乱地沉吟了片刻,低声问:
“从多高的山崖摔下来?”
“……大概三四丈高。”
阿依抿了抿嘴唇,掌心里汗津津地捏了捏,无声息地深吸了口气,勉力定下心神,沉声吩咐绿芽:“立刻准备开腹术的东西,所有的全准备上,一样不许少,之后进去兰陵秋吩咐,准备他要的。”又冷声唤了句“来人!”
东西南北立刻现身。
“看好了兰陵秋。”阿依匆匆撂下一句,一面径直往外走,一面肃声道,“碧洗,去把春葱牵出来,快!冬儿去回太太一声,尽量慢点回!”
碧洗和冬儿应了一声,撒丫子往外跑。
钟灿愣了愣,连忙跟上阿依,两人一径出了护国侯府,上马向城外飞驰而去。
阿依一路纵马,心里却在努力排开混乱。身负重伤怕是在打斗的过程中造成过深的伤口刺破了内脏,再加上从三四丈高的山崖上重重摔落,必造成脏腑破裂导致内出血,偏墨研的体质是一点伤口便会流血不止,这样的体质最怕的便是内出血,这样的体质内出血是致命的,即使开刀……
她用力摇头,不管能不能救墨研都必须要救,她现在已经无暇去思考刺杀的幕后主使是谁也没有工夫去考虑日后的事情,一定要救活!一定要救活!这是她心里唯一的信念,她开始在脑子里不断地预演关于伤势的各种可能性,再一一寻找解决方法,一时间混乱的大脑除了治疗方案就是治疗方案,她一遍一遍地计划又一遍遍地否定再一遍遍地重新计划。
一直到快抵达城门时。前方冗长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大量御林军簇拥着一辆华丽得仿佛一座小房子的马车,急迫地驱赶街道上的百姓。墨虎、墨磊、景澄绷着脸面色凝重地在队伍里,骑着高头骏马被护卫着匆匆赶路。
“让他们给我让路。”一双漆黑的杏眸里漫上一层墨色。阿依沉声吩咐钟灿。
钟灿会意,立刻上前回了一声,墨虎等人心中一喜,充满期望亮闪闪地望向不远处的阿依,景澄忙命御林军让路。
阿依也没行礼,催促春葱急忙奔到马车前,还不等春葱停稳便提着药箱溜下马奔上还没停稳的马车,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仿佛一只影子。
墨虎也没责怪,象征性地向景澄告了罪,景澄忙摆手没有计较。
马车里点燃了所有的暖炉保持温度,阿依才进入车厢温暖如春便迎面扑来,幸好还有人记得要维持温暖,她忐忑不安的心微顿。
车厢被打开,车厢内的几个人全抬起头,人高马大的小安直挺挺地跪坐在车厢里无声地流眼泪,铁塔大的男人流起泪来又是古怪又是可怜。墨研裹着一件沾满血迹的雀金裘仰卧在小安的腿上,因为车厢门突然被推开惊动了他又开始大量呕血。鲜红刺目的血液顺着桃瓣般的嘴唇汹涌而出,染红了洁白无瑕的唇角,锥心的妖冶。
墨矾和墨砚围在墨研的左右两侧。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墨矾一个平日里任性又蛮横的小少爷此时竟然哭得像泪人,不停地抽噎,墨砚则深垂着头,鬒黑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整张脸,虽然看不见他的脸阿依却知道他必是哭了,果然,在开门声惊动他时,他冷森森像要杀人似的望过来。一双素来墨黑冷漠的眸子蓄着一闪即逝的惶恐震惊与悲伤,红得像只兔子。
阿依顿了一秒。竭力平下心神,沉稳地道:
“把他放下来。头部放低,脚下垫高,轻点把衣服脱下来,止血散可服过了?”
一语恍若惊雷在静谧中炸开,虽刺耳却响亮,所有人在她到来时都燃起了希望,那一副四平八稳的语调那一张绷得紧紧的看不出任何波澜的小脸仿佛让处于惊惶中的人们找到了主心骨。
小安急忙把墨研的头平放在车厢地面上,一面抹眼泪一面瓮声瓮气地回答:
“已经用过止血散了,主子身上的伤也已经用了三奶奶的止血胶,伤口已经被封住,虽然还在渗血却基本止住了,只是主子一直在吐血……”他带着哭腔说。
墨砚拿了软垫,沉默地垫高墨研的双脚,开始轻柔迅快地解去墨研的衣裳。
阿依已经跪坐在墨研身旁,墨研神智尚清,侧过头虚弱地望着她,一张美丽、因为过度柔弱恍若即将凋零的桃瓣般的脸庞越发让人移不开双眼,柔软苍白的嘴唇上因为一丝残余的鲜血染上一抹令人莫名心动的妖冶,两只上挑的凤眼微眯,纤长如蝶翅的睫毛轻颤,带着一丝茫然懵懂地望着人,那样的一双眼极能激起人的保护欲与母性本能。
“小山鸮,你为什么不哭啊,霆雅哥哥就快要死了!”他看了她半天,噘起鲜嫩的唇,不太高兴地说。
阿依看了他一眼:“我若是哭了你就真的没救了。”她麻利地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冰袋放在他的上腹部。
“好冰!”墨研惊呼一声,却因为这一声惊呼又喷出一口鲜血,墨砚急忙给他擦。
“霆雅哥哥,我现在不能给你用麻醉散,所以你安静一点,不要说话,老老实实地躺着,不然会影响我的治疗。”阿依郑重其事地说,从药箱里取出针囊,拿出微粗的金针,左手捻针,于心中深深地吸了口气,皓腕翻转,迅柔精准地分别刺入足三里、公孙、内关、膈腧、隐白诸穴,前二者用补法,中间两者以泻法,隐白却用了灸法。
许久之后,墨研的吐血症稍平,他纯澈无害地望着她,美丽的脸鼓起来,拖着长音似嗔似怨地说:
“小山鸮在做大夫时脸绷得好可怕!”
顿了顿,又粲然一笑:“不过即使是这样小山鸮还是很可爱。”他缓慢地勾住阿依的手指头,笑眯眯道,“小山鸮是霆雅哥哥的初恋,不管小山鸮怎么可怕,霆雅哥哥都不会变心!”
“不要再说话。”阿依又一次说,这一次用上了警告的语气。
于是墨研答应一声,终于闭紧了嘴巴。
“……怎么办?”一直望着阿依的墨砚这时沉声问。
“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必须要开刀,可是霆雅哥哥体质特殊需要大量输血……”
“我来!”墨砚不等她说完,便沉声开口。
“你一个人不够。”
“还有我!我也行!”墨矾立刻说,“我们家三兄弟,三个人总够了吧?”
阿依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能不能相溶,要先试一下才能知道。”
“主子,主子……”小安忽然慌张起来,瓮声瓮气地轻声叫喊。
其他人回过头去,却见墨研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中,墨砚和墨矾惊慌起来,阿依仔细地把过脉,墨砚急忙问:
“怎么回事?”
“失血过多昏迷了。”
“你有几成把握?”墨砚皱了皱眉,握着墨研的手嗓音略颤地问。
“……兰陵秋在府里,我与他合作的话,把握应该能大一些。”
“兰陵秋?”墨砚眉头一皱。
“兰陵秋突然跑过来说他占卜到我周围有血光之灾,他会和我合作进行开腹术,所以提前来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真的占卜准确还是怎么样,但有他在场,胜算能大一半。”
墨砚沉默下来,墨黑的眸子里有怀疑有抵触有森冷的防备与激烈,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阿依作为大夫她说的话绝不会有错,有兰陵秋在场胜算大一半。
护国侯府内用于做开腹术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这房间本来就是阿依的工作室,所有设施一应俱全。
阿依给墨家四兄弟测试了一下血脉,四个人的血液竟然全部能够相溶,阿依惊讶之余也终于可以放下一点一直悬着的心。
救人才是最要紧的,因而也没人去质疑兰陵秋为什么会在护国侯府上全副武装地等待,只要他能让墨研继续活下来,只要这样就好。
墨研已经被安置在用于开腹术的高板床上,阿依以草药水洗净了手和胳膊,直起腰身时却望着自己的右手发怔。
“我虽然很期待能够与你合作开刀一次,可你的右手,真的没有关系吗?”兰陵秋已经脱去了漆黑的大斗篷,用棉布巾擦拭着因为天生与后天不曾接触阳光而雪白发青没有半点血色的双臂,淡声道,“你的右手没有触觉,无法掌握下刀的轻重,在缝合时也不易找到感觉,而开腹术只要差一丁点都会置人于死地,更何况,”他向床上的墨研瞥了一眼,“燕王体质特殊,为他开刀在你正常时都等于直接送他去鬼门关,更何况你现在的手是这样的情况。”
“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要和我合作开一次刀么,既如此怎么还那么多话,我若是临阵脱逃你才会不开心吧。”阿依放下右手望向他,淡漠地说。
然而在眸光落在他脸上的一刹那,却有种打了个哆嗦的感觉,她呆呆地望着毫无预兆映入眼帘的脸庞,雪白、苍白、青白,没有半丝血色,却恍若细腻剔透的美玉没有半点瑕疵污垢,一张仿佛鬼斧神工的绝美脸庞,雪白的长眉,雪白的睫毛,淡粉色好似粉宝石的眼珠,鼻梁挺直秀气,嘴唇丰润且棱角分明,一头雪白如瀑的长发衬托着如玉如兰的容颜,恍若从雪山里走出来的雪之妖精,剔透、清冷,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