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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正经的中元节自然是七月十五,但是正经过节只是阖家而已,这北静王府上小家宴却是把时间定在了七月十四。七月十四这天,准备妥当的卢熹微累得气喘嘘嘘。

    头上的假髻簪了渤海国进贡的东珠并青玉凤凰,在夜幕之下光彩熠熠。身上一件看起来单薄的紫绡织锦襦裙,实则是内里一层织锦外三层纱绡的短襦,素锦抹上绣了卢家的图腾——汉传雏凤纹,下裙是绛紫丝织长裙,四角缀十二铃。这一身齐短襦装,加上披肩和裙腰上的绢条彩绣,又在腰上坠了暖玉玉佩,颇有大唐盛世之风。

    曹清辉则反其道而行之,款式是正时兴的褙子,却是平时不会穿的宽袖褙子。水银红色的衣襟上绣了绵白色的山茶花,天气还余着夏末的炎热,她这套轻罗薄纱褙子类似披风,长至席地却胜在别有风味,内里一件雪缎绣边的长衫,却又穿了一双凤尾红流苏高底鞋。头上未用假髻,只用了平时的蝴蝶髻,倒是簪了一对不知如何得来的正红色山茶花,另有两对金镶玉蝶恋花步摇,并簪于后髻上。

    邢岫烟平日里尽是素衣褙子,今日一袭桃红色缀梨花的席地绢纱深衣长裙,古香古色却以艳而夺目,腰束是桃色缎带上缀了五色彩绣荷包,银裹面的络子下一块上好羊脂白玉梨花玉佩。头上更是简朴,长发束于脑后只以一桃红色的缎带束着,发带两头各有一枚光彩夺目的宝石,更衬得乌黑的长发妩媚动人。

    三个女子一路从二门走来,让各位王府中见惯世面的丫鬟婆子都是一呆,带到老王妃见了卢熹微一通“心肝宝贝”之后,更是喜得她老人家左一圈右一圈地,让三个人转了足足五圈才坐下。

    这老王妃年轻时极奢华爱美,除了守孝时节勉强戴过银制骨白玉、沉香木的头簪,穿过素色棉布的长裙,年已六十,仍喜湛华贵的艳丽头簪金步摇,衣必织金裙必华服。

    今日老王妃卢氏正是一条遍地花开织锦缎裙,万字不到头的绣凤褙子,衣襟上是寿字纹五色彩绣。抓着明艳的卢熹微,对着坐下的儿媳妇孙媳妇说:“瞧瞧,你们平时里都以为老太太我艳的没边儿,看见我这孙侄女儿没?这才是我年轻时的样子!什么叫‘云鬓花颜金步摇’,什么叫‘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我的儿啊,快坐下让你表舅母看看!”

    北静王妃笑着拉卢熹微坐下,对老王妃说:“娘娘本就是绝色,偏没有让我们瞧见,今儿来了一个当真是有娘娘年轻是的风韵,这般颜色,难怪我进时连贵妃姐姐也要夸的!”

    北静王妃权氏正是周贵妃的表妹,平时里在禁中也是常客,卢熹微在中与之也是碰过面的。

    此时外间的席面上已经开始依依呀呀的唱起曲儿来,权氏对老王妃说:“娘娘,外面已经上戏了,您看咱们是不是也叫上两出儿?”

    老王妃抓住卢熹微的手,欢喜得很,笑着交代道:“你忙你的,拜过了祖宗这时间就该乐呵乐呵,正理虽如此,但也不能冲撞了什么,叫小的们放了河灯,弹弹琴唱两声就好了。”

    权氏马上招了一旁的嬷嬷来交代事儿,说了几句让嬷嬷走了,一旁的丫鬟端了果盘来,自然少不了中元节的重头戏——毛豆,权氏亲手摆在老王妃手边拿得到的地方。

    卢熹微念着老王妃的好,对老王妃说:“姑祖母,我前儿往相国寺送香火钱,听说您捐了三千两给寺里,让老方丈救助附近遭了灾的百姓,老方丈感念您的慈悲心呢。熹微也学姑祖母,捐的不多,也是为老爷太太祈福。”

    “我的儿,理该就是这样,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积福吗?你做的好。”老王妃乐呵呵,又对着权氏说,“你也坐下吧,没得累坏了你了,等会儿啊你去交代她们,今儿要把平时伺候爷们儿的本事拿出来,不然老太太我可不依。”

    十几个妾穿的绫罗绸缎,前后围着权氏,但凡权氏能亲手做绝对不让那些妾凑到老王妃身前,便道:“媳妇亲自去督着她们,娘娘先看放河灯吧,回来的时候再听曲儿!”

    老王妃对自己媳妇的殷勤很是满意,在卢熹微及孙女的拥簇下去放了河灯,有两盏扎的活灵活现的锦鲤,竟在水中还会摆尾,倒叫卢熹微也是也是一惊。此时卢熹微心里想着,自己的服饰明日定然会被北静王府上宣扬出去,称为京都贵妇贵女之间的热谈,为自己马上开张的成衣铺子高兴得不得了。

    回到内堂的戏园子,十全十美的大席面已经换成了茶点一类,两个绝美艳丽的少女已经抱着弦子琴蓄势待发。

    待老王妃坐定,一曲靡靡之音的念郎曲唱了起来,几个庄重的女儿先红了脸,老王妃啐了一个玉杯:“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儿唱这种污言秽语!来啊,拖下去打死作数!”

    卢熹微皱着眉头,给老王妃顺气儿:“姑祖母莫气,今儿是中原普度节,没得杀生犯了冲,不如压下去算了,明日打发出府就是了。好歹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卢熹微起身一福,“孙侄女这儿觉得正有一曲,如此皓月当空,没的就生气了!”

    王妃权氏冷汗也下来了,没料到交待好的《中元节百花宴》和《目连救母》怎么就变成了词艳句了?

    卢熹微坐下,那裙边的十二铃叮叮作韵,倒是吊足了一众女眷的胃口,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于卢熹微,全然不见两个戏子被拖出去。卢熹微因为跟蔡博士学了多日的琴,闲暇与清辉改了几个调子,曹清辉闻弦音而知琴艺,便替卢熹微吩咐了乐师们伴奏,便听见一曲《望海潮》的变奏。

    王妃权氏暗恨有下贱人使坏,便让家中时常跟自己顶嘴的一个小妾去唱,那妾本事个小唱出身,北静王不顾香的臭的抬进了门,她自然使尽了全身解数,往日权氏对她面上和善心里恨不得扒了皮扔出去,奈何王爷这两日爱她,今日一并收拾了她。

    纵使那隔着庭院的外间男人们的席面也安静聆听,等到最后“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注:宋代柳永《望海潮》),正是听者无不沉醉恨不得一日下江南,游遍西湖人不还。

    等一曲完了,众人还在那娇声慢曲之中,只听一个清冷的男声:“好曲好词好妙音,此曲当真绕梁三日,使我等席间再无憾事!本王此处有一上联为此曲助兴,拿纸笔。”

    中间一屏风拿开,摆上一张红木包银的案桌,一男子挥笔写下:“望海潮,盖天旗,苍梧谣持苏武节,节节高!”(注:对联来自网络)

    写好之后,等待众人,余下人等,不等旁人催促,纷纷写下下联。

    男子看了之后都只是摇头,没有评价,众人哄着北静王将上联传于内闱。

    老王妃无可无不可,自然是凑个热闹,便让身边的女孩子们试试。

    权氏的亲生女儿提了一联:“思佳客,踏青游,芭蕉雨中听踏步,步步娇。”

    卢熹微知道推脱不得只好写下一联:“忆江南,遍地锦,醉花里卖花声,声声慢。”

    一个小丫头将此下联拿给那男子,男子品味一番后对众人道:“对比了之后,才知王府女儿实是巾帼不让须眉,实是心中有丘壑。来而不往非礼也,小王就唱上一曲《满庭芳》,助兴大家!”

    卢熹微心中却有些嘀咕,涂成裕这是在帮自己解围还是给自己添麻烦?

    一曲完了卢熹微也为关注,知道是“山抹微云”(注:宋代秦观《满庭芳》),涂成裕什么时候竟然有这样的兴致了?席面未结束,老王妃毕竟年岁大了,累了,女眷这边就散了。

    卢熹微告辞之后,坐着小车过了二门,一个小丫头突然跑来对卢熹微讲:“卢姑娘,三王爷有请!”

    卢熹微只得安排了曹清辉和邢岫烟先行,在马车上等待,自己提着裙子与丹阙、绿烟跟着小丫头走了。

    北静王府的一处梧桐小院,正房云母罗汉床上坐着一个正喝鲜藕醒酒汤的男子,正是皇三子宣王爷涂成裕。

    “王爷纳福。”卢熹微只施了一个万福。

    涂成裕一时还有些醉,抚着额又喝了一口酸辣味极重的鲜藕汤,扮相才开口:“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家,你怎么敢这样招摇!”

    卢熹微本来是打算出个小风头,只是为了那两件衣衫罢了,谁能料想后来竟然扶起琴来,如今正是懊悔的时候,偏被涂成裕叫来了,不然早就回家“闭门思过”了。

    涂成裕今日喝多了几杯,正为了户部的混乱账目头痛,来北静王府也是为了北静王门下有两名便是户部员外郎,此时一口酒气压在中越来越重,身体乏力,肢体困重起来。

    卢熹微本来低着头,此时听见涂成裕声响不对,抬头见他脸色一时惨白一时潮红,知他有心悸的毛病,怕是此时犯了,连忙对丹阙说:“你扶住王爷,绿烟去取麝香保心丸,门外是谁?”

    门外是涂成裕的贴身太监戴权答:“奴婢戴权!”

    “快进来,你主子不舒服,可待了药出来?”卢熹微一边吩咐戴权,一边又跟绿烟说,“绿烟,再拿碗木耳佛手苡米羹来给王爷。”

    戴权接过绿烟手里的麝香保心丸,又拿了一个玉瓶倒出一粒绿豆粒大小的丸药,空气里边散着一股子参味。

    等到戴权让涂成裕把麝香保心丸吞了下去,又服侍涂成裕将绿豆样子的丸药含在嘴里,绿烟麻利的端着木耳佛手薏米羹进门来了,对卢熹微说:“多亏了今晚王府准备的齐全,连这味汤在内一共准备了十五种醒酒的汤羹!要不然哪里来得及炖好。”

    卢熹微看涂成裕脸色好一点了,松了一口气说:“我守着,这儿有丹阙、绿烟服侍呢,戴权,你去通知你们府里来接吧,。”

    戴权一出门,涂成裕想是缓过劲来了,对卢熹微说:“刚才的话,也是为了你好,今儿我若是不在这儿,水家的子弟把话学到里面去,你还要不要名誉了!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卢熹微叹口气,终于坐到了罗汉床下首的玫瑰椅上,叹道:“三哥!你就是心也多心你自己,还有你的衙门吧!我几时说过我要嫁人了!”

    涂成裕就着丹阙的手,慢慢坐起来,说:“不是你想不想要不要,你姐姐可曾想过嫁给贾家?还不是因为贾家走的是那位的门路,你又有几个脑袋敢抗旨?父皇再宠着你,也越不过那位开口要了你去!”

    卢熹微听着这话不禁红了眼睛,姐姐虽然不是亲生却相处十年,幼年失母,正是长姐与她互相扶持,嫁进那样的虎狼之家实在是不幸中的不幸!

    “熹微,你若觉得你四哥不错,不若让母妃去永和向皇后娘娘讨恩典。”

    “三哥,我和四哥没什么的,我还不想考虑那么远的问题,但是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总叫那位如愿的!”卢熹微这话说得几乎咬牙切齿。

    涂成裕面色越发的好了:“如果卢大人有办法是最好的,你还是不明事理,回去多向你姑母讨教一二,别以为这世上真没人管得了你了!”

    涂成裕说的姑母就是理国公府的当家太太卢有清,为人是四九城中响当当的有口皆碑,理国公府上二十年未有一件八卦为外人知可知其手段,卢熹微对她敬重倒是多些,亲近却是不足。

    卢熹微刚刚替涂成裕着急了一下,此时汗也黏在身上,不想再说什么,拿手绢擦了擦汗,说:“三哥,你的话熹微受教了,只是今日你也醉了,还是早点回府的好。”

    之前碍着规矩,卢熹微并未上前扶着涂成裕,此时门外戴权已经带了人来抬涂成裕。

    见外面候着伺候涂成裕的人,卢熹微告退了。

    回到卢府,一路上都没说话的曹清辉和邢岫烟自行回房了,卢熹微却来到父亲所居住的“烟波平澜”外的静室。宋玉作诗《绿衣》来悼念亡妻,大方氏死后,卢有涯在南苑建了一处衣冠冢,与绿衣堂相依而立,和北苑卢有涯的居所“烟波平澜”相对而望,一年中凡亡妻大方氏生辰、祭日、清明、中元、寒衣,卢有涯都在这个静室枯坐一夜悼念亡妻,过去九年年年如此。

    门口守着两个小童,正是卢有涯的书童晓月和映泉,耳房里面水开的嘶嘶响,卢熹微走进耳房倒了两杯参茶,自己端着对小童讲:“你们一个去睡下吧,留一个守夜,丹阙,你们也回去吧。”

    卢熹微推门进入这间挂满母亲肖像的屋子,各种姿势,各种表情神态,有丹青素描,也有工笔细腻的上色。

    卢有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条旧丝绢手帕。

    月光透过玻璃窗,打在这个年已五十两鬓斑白的男子身上,却透出一股子谪仙的味道。明月千里寄相思,不知阳永隔能否传递。

    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是当年的银线所绣,早已看不出颜色只知道是大方氏最喜欢的海棠花。卢熹微猜那手绢上必定也只绣了褪了色的海棠花,想必也是大方氏亲手所绣的旧物,十年的旧物想必连那脂粉的味道也消散了,却散不尽卢有涯的深情。

    卢熹微虽不忍心打扰,踌躇着要不要开口,只见卢有涯抬头望着身着华服的卢熹微,竟喃喃的念了一句:“蕊娘,你来接我了吗?”

    卢熹微竟然眼泪止不住的掉入其中一杯中,只得将托盘放于八仙桌上说:“爹爹,女儿回来了,喝杯参茶吧,天气转凉了,千万别着凉了。”

    将那杯干净的参茶双手端给卢有涯,自己喝下那杯味苦又掺杂了咸味的参茶,一时千言万语汇于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卢有涯也说不出话来,只轻叹一声。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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