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筱优死了，带着她一出世就夭折的七个月大的女婴。

    办完葬礼的舒家人刚从车里下来，一眼就看见那个坐在白色罗马柱围廊角落里的女童。

    她穿着黑色的小裙子，右手吊着白色的石膏绷带，左手紧紧抓着一支白百合花放在膝盖上上，低着头对着面前的茵茵碧草，忧郁得让人心碎。

    “啊，难道那孩子一直坐在那——”轻轻的惊讶从舒家长媳常丽的嘴里脱口而出，又在她公公舒可钧投来的目光中嘎然而止。

    舒可均皱了皱眉：“就是她吗？”

    “是的，父亲。”是她一大早让佣人把那孩子从医院接来的，以防傅家人会在葬礼上问起这个奋不顾身去救傅家幺女的孩子。虽然傅筱优没活下来，可傅筱优临去前，特别留下的遗言里就有一句“小妹就是我的女儿”。

    但是，即使她为救傅筱优断了一只右手，作为一个见不得光、从未被舒家承认的私生女，最终也还是没能在葬礼上露面。毕竟，傅家幺女、舒家次媳傅筱优，被丈夫的情妇杀上门导致失足最后一尸二命的事，实属上流社会的大丑闻，在舒、傅二家有志一同的掩盖下，真相必须沉于海底。

    “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舒可钧边走边问。

    常丽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叔子，对方一脸尴尬。她暗想，小叔子那个闯下大祸的女人大着肚子被丢进了神病院，就是公公的手笔。此时公公这么问她只不过是存着敲打次子的意思，自己这做长嫂的还是不能将他得罪狠了。

    于是决定避重就轻，砍头去尾地说了几句：“筱优的司机说，发现筱优的时候时候，那孩子半边身子垫在筱优身下，那孩子的右手应该是当场就断了。”

    舒可钧沉沉地问：“听说那孩子前不久还差点死过一次？”

    “那孩子元旦发高烧，佣人自己偷跑出去过节……所幸送医院急救还算及时。”

    除了哥舒黎，没有人知道，那孩子在医院里已经换了个1970年来的魂灵。

    “筱优就是听说这事后才把那孩子接过去养的，大概也是她们有母女缘……”

    舒可钧扫了一眼自己的次子，冷哼道：“有缘？有缘的话应该直接投胎到傅筱优的肚子里，说不定就没现在的事，说不定傅筱优就不会死！”这一回次子闯出来的祸，简直是累舒家在傅家面前落尽颜面！

    舒瑞麟一双桃花眼四处闪烁，心虚地不敢和父亲对视。

    懒得再看次子一眼，舒可钧拂袖：“常丽，把那个孩子带过来。”

    常丽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多亏那孩子奋不顾身的缘故，傅筱优临死前也交代了要认下她，傅家和舒家才不至于完全撕破了脸。舒家的规矩向来不重视庶出血脉，但这回冲傅家的面子，那孩子公公必须得认，心里不舒服肯定是有的。她说那些话也是顺水推舟，尽量让公公舒服一点罢了，何乐而不为？

    再说最丢脸该是舒瑞麟小叔子。一个无所事事的废物居然好命娶了电器大王傅家的幺女，却被他糟蹋得结婚不到一年就死了，还连累家族得罪了傅家，看他以后还想翻身！公公对次子多有纵容，以后当然还是会让他再娶。不过有那个孩子在，不怕不够添堵的，于她可没有半点吃亏的地方！

    摆出最温柔的眉眼，她走去廊下向女童伸出手：“小妹，跟伯母来好吗？”

    女童抬起如水般清透的眼睛看着她，抓紧了手里蔫了的百合贴在心口上，避了避。

    常丽笑容一滯，心道：果然是个没教养的，连当家主母都不给面子。

    捕捉到常丽眼里的一丝厌恶，哥舒黎眼里迅速漫上薄薄的水气：“这是给母亲的花……我、我……”

    顿了顿，她又用力将眼里的水气逼回去，神态倔强：“这是我要亲手送给母亲的花，梅姐说的，一定要亲手送的才会让母亲高兴……”  眼前这位端庄的女子，她知道是谁。但愿死人的情谊，能激起这位舒家长媳的一点怜悯。

    常丽微微一怔。

    前几次家庭聚会里傅筱优总会提起这个孩子。那时她对这对所谓的母女颇有些不以为然。舒瑞麟在外面沾花惹草有家不归，傅筱优表面上不说，心里就那么能忍？一个是正室原配，一个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二人之间能有什么真感情？

    但现在听这孩子念着“母亲”二个字，语调里竟然充满虔诚。想起一尸二命的傅筱优，同为舒家媳妇，物伤其类，常丽心里多少有些触动。假意里不由参了一分真心：“伯母不会拿走你的花，伯母就轻轻带着你走好不好？”

    哥舒黎仰着脸佯装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被常丽捉住的手腕，轻轻地颤抖，诉说着无声的紧张。

    常丽暗暗一叹：也是可怜。

    哥舒黎迈着小小的步伐，垂下蝶翼般的眼睫，小心藏好眼底的暗光。失去了傅筱优的庇护，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舒家。这个舒家大宅里有着能够决定她命运的人，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能让他们再将自己送回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公寓里去。

    否则，舒小妹、傅筱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三条人命，连同她的右手，所有付出的代价都会付诸于流水……

    舒可钧挑剔地打量这个第一次见的“孙女”，仿佛在评估一件商品。如果不是傅筱优的意外，这个被次子遗忘脑后的私生女，本不会有机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女童生得瘦弱，据说差不多六岁了，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大概是大病过后又伤筋动骨，一张小脸苍白得几近透明。站得笔直的身姿显得有些紧张，但面上却不见瑟缩怯懦。舒家人的高眉挺鼻，她继承了十成十。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娇丽的雏形已然依稀可见。

    尤其一双眼目，不像她的生父那样轻浮，反而如秋水一般柔润清透。不乏灵气，却也不会觉逼人。看外表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养好了也不会太失体面。

    这样一想，舒可钧脸色稍微有些松缓。

    但见女童迟迟没有反应，他的脸又开始紧绷，冷冽地喝问：“没人教过你见了长辈应该行礼吗？！”

    无视威严老者散发出来的的冷冽气势，哥舒黎一脸陌生和好奇，目露迷茫，浅色的嘴唇动了动：“您好，老爷爷……”

    要知道，舒小妹本来就是有爹生没爹养，不但不知道礼数，教养当然也同样没有！

    舒可钧拉下脸，常丽连忙出言：“爸，这孩子刚开始跟家庭教师学认字，除了筱优和几个佣人，还没接触过外人……”

    舒可钧“好像”才想起这孩子一直被自己的次子关在小公寓里五年不闻不问，只给饭吃，差点病死也没人发现。当场勃然大怒，滚热的茶杯不留一点情面地向次子砸去：“好，真是好，你个畜生，会生不会养，你生来做什么？！”

    舒瑞麟又闪又跳，快三十岁的大男人在大厅里抱头鼠窜。

    哥舒黎佯作惊恐地睁大眼睛，心底暗暗冷笑：这戏是在演给谁看呢？就连她这个刚学会用电脑和上网仅仅四个月的外来者，也能通过网络了解舒瑞麟的斑斑劣迹。作为舒瑞麟的父亲，家主大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次子的种种下流无耻行径？！

    当着她的面砸个茶杯就算是对舒瑞麟的惩罚么？舒瑞麟作为父亲对孩子的亏待就这么一笔勾销？

    不过想想也是，就算让他们知道舒小妹早已去了天国，他们大概也不会觉得难过。一个没有名字、没有任何存在价值的孩子，即使在八姑那种恶仆嘴里，也只是会浪费米粮的私生女而已！

    这个世界从物种的诞生开始，就遵循着一条最基本的原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谁生来就理所当然该得到爱和关注，她实在不应苛求。

    只能怪舒小妹命不好投错了胎……

    不过，现在舒小妹的身体既然被她这个外来的灵魂继承，命运幸与不幸也该由她来决定。为了未来的出路，她不能表现出一丝的不忿和不甘。怨天尤人是无用的，命运只能靠自己把握。

    平了平心头气，舒可钧再度摆出祖父的架子：“我是你的爷爷。”

    哥舒黎收回心神，俯首应声：“爷爷。”

    “以后你就叫明月吧，舒明月。”

    大家长一锤定音，长子舒瑞麒很淡定，常丽眼睛微微一闪。

    哥舒黎暗暗松了口气——第一关，算是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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