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甄，你想到哪里去？你不会是去找大伯父……吧？”

    舒明甄停在门边，没有反驳，好看的小脸倔强绷着。水滴顺着他的乱发上成串地淌下，他眼底那一丝不明显的脆弱似乎在水光的折中不断地放大再放大，映入舒明月的眼中，慢慢地揉软了她本该坚实的成年人的心。

    “跟我去英国吧，舒明甄。”未经思考的，她脱口而出。

    话音一落，她和他同时愣住。

    没和元辅商量就自作主张，不知道元辅会不会不高兴——舒明月皱眉，有点埋怨自己的冲动。

    舒明甄将她神色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苦涩地笑笑：“我不去。”刚才的一刹那，他心中涌起的是巨大的喜悦，然而也只是一刹那而已。

    “为什么不？”舒明月反问，难道这孩子就是爱和她唱反调？

    “我妈在这里。”

    舒明月微微地惊讶了，看着神色瞬间坚毅起来的少年，她突然觉得这孩子挺顺眼的，不禁有点喜欢起来，再问道：“因为大伯母在这里，你舍不得离开？”

    所以你准备陪在她身边，帮她争宠？”

    舒明甄眸光闪了闪，不语。

    舒明月顿感有趣，又追问道：“还是因为……你觉得你不在大伯母身边的话，大伯父会被那对母子抢走？”

    舒明甄立即露出一副被说中心事的尴尬的表情，大吼：“你懂什么？我不和你说了！”

    舒明月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如此稚气的话语，一时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舒明甄既难为情又恼她总是一针见血，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心里头其实是感谢她把自己拦住的，不然刚才那一会的冲动，也不知道会不会闯出大祸，连累了妈妈。再想到自己过分的父亲，他又感到无比的沮丧，颓然地蹲下身子，盯着地板上的木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舒明月不喜欢他这种忧郁的气质。

    她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这个任的少年总是显得过于容忍，还总是故意惹怒他，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

    这个少年像一头骄傲的小牛犊，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地横冲直撞，行事全凭心之所向，喜和怒都是那么的简单而糙。就连他对她的厌恶和欺凌，恨，也很纯粹。

    就像曾经的哥舒黎。

    她曾经也是这么简单的，一头撞进不可求的爱情里，任而忘我。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后怕和心悸。如果没有父亲、元辅他们无条件的宠爱和包容，以前的她早就粉身碎骨了。

    她忍不住想，当爸爸和元辅他们看见她不顾一切地追求齐铮却无果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现在看着烦恼的舒明甄一样，会觉得心疼。

    “喂，我说……其实我看祖父大人对大伯母挺好的，还有你这个正儿八经的孙少爷撑腰，舒家长媳的位置，别人是抢不走的啦。”舒瑞麒在与常丽结婚前就和云婕生了云鸿，都说母凭子贵，如果云婕有资格进舒家，现在的舒家长媳早就不姓常了。

    “这还用你说。”舒明甄斜睨她一眼，带着一点骄傲，但目光很快又黯然了。

    舒明月暗暗猜测，这天真的少年所渴望，也许是父母间完整的感情和不被分割的父爱吧？所以尽管他刚才他那么愤怒，尽管他一直都是不稀罕听她的劝告，却还是在她一声喝止下就停住了脚步。对于舒瑞麒这个父亲，他还是抱着渴慕和幻想呢。

    鼻尖，她抱膝坐在地板上：“舒明甄，有句话叫做距离产生美感，你听过没？”

    “我是男人，怎会知道这种女里女气的话！”

    舒明月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人心呢，本来就是偏的。你有祖父大人的宠爱，大伯母是名正言顺的舒家长媳，深受祖父大人的器重。相比之下，云婕和云鸿看起来就是处于弱势。”

    少年眼里渐渐有了亮光：“所以？”

    “所以，大伯父难免会因为觉得亏欠，更偏向他们一些咯。所以，你也可以跑得远远的，让大伯父一直看不到，然后让他知道你为了得到他的认可，为了担负起舒家未来的责任，很努力奋斗很刻苦，甚至舍弃了父母的庇护和幸福的温床，他就会感动啊！”

    “然后他的心就会偏过来？”舒明甄反问，小脸上居然是一派平静。

    舒明月隐约感到有些异常，但还是很认真地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舒明甄突然轻轻一笑，嚯的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笔直挺拔的身躯微微下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说、谎。”

    嗯？舒明月眨眨眼——这孩子突然变得好有气势！

    “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没有陪我妈庆祝过一次生日。知道为什么吗？舒明月。”舒明甄沉沉地喊她的名字。

    “我妈的生日是四月十六，正好和他那个儿子是同一天。可是我从来没听见我妈抱怨过……”

    “其实你更想劝我抛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他的心，永远都不会偏回来的。三个月前我才被人绑架过，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可能早就死了。可是我的父亲却急不可待地把他那个儿子，还有他的女人，堂而皇之地放在我面前。他一点都不担心我知道真相，也不在乎可能对我和我妈妈的伤害，他早就权衡了取舍，对不对？你故意骗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他在笑，可是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神态也本不像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少年。

    舒明月发现自己哄小孩的谎话被当场拆穿，很想说：孩子，你能不能不那么敏锐？

    她后悔了，真不该对这家伙心生怜惜，多管闲事，自讨苦吃。

    舒明甄终于见到她吃瘪的模样，心中的郁结渐渐散开去，龇着一口牙笑得很灿烂：“不过你的建议很不错。这里斗不过，我就去开辟一个新的战场！他的宠爱？本少爷不稀罕，谁高兴谁就抓着吧！”

    在舒明月连连的震惊中，少年丢下一句“我去找爷爷谈”，颇有气势地甩门出去。

    这孩子开窍起来真可怕……

    舒明月感到很头疼，走去辛元辅的房间大喊：“元辅，我刚才做了件超级傻的大傻事！”

    听完她郁闷的忏悔，辛元辅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这个时代的孩子很早熟，你本来就不该滥用你的同情心。”

    “不仅仅是同情……我只是，忍不住想起自己在他那个岁数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当初自己那么天真任地爱着齐铮，从来不考虑任何后果。我要爸爸放弃义帮只是一句话的事，本不问他的感受。办报社要钱要人，就直接向爸爸伸手。赚到钱的时候，我自作主张去买了一块地，你知道么，我那时只想着，如果齐家不接纳我，我就带着齐铮去美国生活……”

    她很羞愧，不敢直视元辅的眼睛，声音越来越小：

    “我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有人拦我一拦，告诉我这么做不对，告诉我不会有个好下场，如果有人告诉我二十五岁就会死，也许我就不会去爱一个不可求的齐铮。也许我会安分做个好女孩，嫁给你或者嫁给阿狼也好，给爸爸生个可爱的外孙！我……”

    这是她离开温哥华后第一次没有逃避地正面谈起自己，元辅觉得很欣慰。“那你后悔吗？黎黎，后悔爱上齐铮，为他做了那么多‘傻事’。”

    舒明月迟疑了一秒，摇头：“心里想做的事，不试一试，怎么能说服自己放弃？我只是想，如果让我再做一次哥舒黎，我会考虑更多，会听听你们的意见，找到更圆融的方法，减少一些伤害。刚才，我就是把舒明甄假想做自己，想着，也许该有个人去告诉他路该怎么走更好。舒瑞麒的偏爱太过明显，那个孩子还太小，想要保护好他的母亲，他需要更多的筹码和实力才能和他的父亲的偏爱抗衡……我怕说白了伤他的心，所以想用骗的，结果……”

    元辅失笑地看她满脸的懊悔之色，揶揄道：“结果闹了个大笑话！”

    舒明月被他笑得没了脾气，扯扯他的袖子，讷讷地问：“元辅，我还是这么任又冲动，你不生气么？”

    元辅撑着头想了又想，直到她的神情越来越忐忑，才伸手在空中比了比她的高度，故作无奈地挥挥手：“哎呀，你看你就这么点小，再任再冲动，闯再大的祸，我不给你兜着，又能怎样呢？”

    舒明月当然明白他对自己一贯的纵容，感动之下，心微微一松，好笑地打开他的手，玩笑般提醒：“你很讨厌舒明甄的哦。”

    元辅皱眉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很讨厌。尤其是你对这个小混蛋太好，就让我更讨厌了。”

    话音一转，他又笑：“不过为了不让你食言而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把我那个房子里最小最潮湿最暗的房间高价出租给舒家。再然后，让他天天吃不饱睡不暖，让他尝尝寄人篱下的滋味，顺便给你报往日之仇！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生活，很令人期待嘛。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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