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惜岁月,也觉蹉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春日的夜晚风轻林静,淡薄的烟霞萦绕在天际,曚昽着月光。也许是因为还未到盛夏,所以园中也无萤飞虫鸣,静,且带着疏朗的凉意。
聚鸿山庄内,亭台致,楼阁耸立,清池潋滟,满园的百花待发,绿意将盛。而最大的花园内,来自各地的江湖豪杰和知名人士都聚集在此处,都翘首以待着这备受瞩目的宴会。
除了一些歌舞助兴的声乐,便只有那些或高或低的交谈声,两者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不寂坐在墨老的下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茶杯盖,微微敛着眸静默地看着前方,有些失焦的眼眸,不知是看向何处……也许是那些三三两两交谈着的人群,也许是那些卖力表演着的歌姬舞者,也许是天边朦朦胧胧的月亮,又也许是那些映着淡淡华光的树叶……
“在想什么?”灯火通明下,清寂的容颜笼着朦胧的月光,显得有些模糊,有些遥远,风定尘看着不寂的侧脸,倾身一问,“不舒服吗?若是不喜欢,就回房歇息吧。”
不寂并没有回头看风定尘,只是将杯子轻轻放在茶几上,摇了摇头,道:“每次参加这样的庆宴,总有种不真实感?”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是习惯了一个人,不喜欢热闹的场合吗?风定尘猜想着。
“为什么?”不寂浅笑回眸,“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罢了,若真要一个理由,大概……”略略一想,淡淡道,“只是因为太过于热闹罢了。”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宁然无华的生命,承载不了这样繁华的盛宴,因而觉得陌生,觉得虚幻罢了。
寂寂的二十载,五分之一的离乱,五分之一的伤怀,五分之一的孤洁,五分之一的清苦,还有那五分之一,也都奔赴那十丈软红的恩怨纷纭里,哪还有一丝一毫的空隙,可容得那些热火朝天的繁盛之景?
“那是因为你喜静不喜动,所以这样的场合难免觉得不适。”墨老瞥了不寂一眼,口气颇有些无奈,“就像上次胡仁德的寿宴,要不是我再三要求,我看不寂你是要在云庄里发了霉才肯出来见见太阳的。”
“墨先生说的什么话!公子哪里是不想到处走走?只是还有许多事情还需要公子来做,所以公子才一直待在云庄里若不开身而已。”九儿似乎对墨老的形容很是不满,一双灵动的猫眼看向不寂时,里面盛满了光华,“可是公子啊……九儿一直觉得……觉得……”
看出九儿的犹豫,不寂说道:“九儿但说无妨。”
“公子每天都是晒草药,整理药柜,照看药圃,除了这些,就偶尔只是酿一些酒,和墨老聊聊天喝茶,这样……这样平淡的生活,公子不会觉得腻烦吗?”九儿微微垂下眼睑,里面一闪而过的黯然并没有谁发现。
“平淡么……腻烦吗?”不寂微微歪着头看向那些摇摆着柳腰的舞女,眼神变得有些幽远,“也许吧……”
华灯照耀,瞩目的舞台,妖媚的舞姿,那些榴红的舞裙,一如杜鹃花般绽放;那些纨扇半掩见,唇齿间的芬芳犹自幽转于风流余味之中。只是……只是当她们褪却了那鲜亮的红舞衣,谁知道那眼角眉梢,也许不过是一汪苦涩和倦怠。欢欣也好,惆怅也罢,都不再有人关切,都将无人可共。长夜漫漫,也许她们就只能抱着那华丽的红舞裙,回味舞台上那一刻的绚烂,既痛恨着,又留恋着。
一瞬的繁华喧闹,更衬得无人时的寂寞冷清,那为何不选择平平淡淡的活呢?即便过得清贫,过得乏味可陈,但哭和笑却都是自由的啊……不寂心中这般想着。
“大概是觉得生命太难能可贵了,所以无论以什么方式度过,都觉虚掷,醒来梦中皆觉得是蹉跎了,然后忍不住生悔。”很轻的声音,像是一吹即散的轻烟,“可是呢……每天珍惜着、认真地过,也总觉得不够……桃花开了,酒也该酿了;院子里的桔梗可以制药了,而且刚辟出的一块药圃也可以种上忍冬了;隔壁王大妈家的猫儿也生了小猫,得送些防病用的去菌草;冬天那时,对街景泰楼的李大哥帮忙修的篱笆,也还没有去道谢……”
凌乱无条理的话语只是淡淡地陈述着,或许那里面有着淡淡的迷惘,淡淡的笑意,淡淡的满足。也许是那些美得妖冶的舞女脸上那明媚的笑意,和眼底各不相同的情绪,让他太过有感触了,让他有一瞬间的迷惑和不解。但尽管如此,不寂仍要固执地、旁若无人地说下去,“那些前不久刚从后山挖来的草药还没有曝晒整理;厨房堆了一麻袋的香榧也还没有磨成粉,翁来居的人都等着喝新的酒酿;上次从浮生茶楼带回去的青城雪芽也还未给街口说书的张四爷送去;听说隔壁镇的郊外风景极好,计算着是否也走上一遭……”
微微转头,见墨老、风定尘和九儿,以及苏家的三兄妹都听得认真,不寂莞尔一笑,眼中的迷惑已消失无踪,变得甚是清明:“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觉得腻烦呢?这些零散而琐碎的事情,充斥了我所有的时间,我觉得忙乱,觉得疲惫,甚至觉得厌烦,可是呢……如果这些事情都远离了,都从我的生活里退得一干二净,那么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看着他们各自沉默不语,不寂轻轻将垂落的发别在耳后,仰头看着那高渺无际的夜空,叹息道:“名利吗?权势吗?这些虚妄的东西,不过如过眼的云烟一般,等到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后,都不过是一堆负累而已,生不带来,死亦不带去。而且……宦海沉浮,我无自信我可把握;波诡云谲的官场,使人醉也能使人碎。权高位重的名利虽让人显赫、让人骄奢,却难以驾驭,就像罂粟美丽但却有毒,稍不留意便会身心俱焚。那些为官场名利疲于应付而绞尽脑汁的人,我亦无自信能像他们那般,可承受那种身心疲痹的抑郁。既然如此,我何须去趟这趟浑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是我家乡一个颇有名望的文人写在一本书的开篇处的一首词。年少时,每当翻开书看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不解其意,于是就常常拿着书去问我的养父……”
“养父?”九儿原也是听得认真,但当不寂说出这两字时,也不觉诧异,不禁问出了声。
“啊,养父,怎么了?”不寂的眼中只是淡淡的一片宁静,无波无澜地凝定着。他见九儿似乎有些讶异,有些抱歉地猛摇头,不寂莞尔,安抚地拍拍九儿的头,继续道,“我的养父是一个文学修养极高的一个学者,他很爱看书,几乎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而且他对我要求很是严格,在我的小时候,他常常要求我一天之内将一本书看完,并把内容复述给他听。那时候我总是投机取巧,心里也总是抱怨,对于看书也很是不耐,经常恶作剧地把许多书藏在养父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公子以前也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公子……”九儿呵呵傻笑,了自己的脑袋不欲往下说。但即使如此,从其他人微微有些惊讶的表情上看,显然可见九儿的疑问,也是众人的疑问。
不寂见此,微微侧身,笑道:“我为什么以前不可是这样的呢?谁不曾年少轻狂过呢……”端起茶杯,缓缓饮啜一口,感觉口中的鲜醇回甘,不寂抿了抿唇,又看了看杯中的茶。汤色嫩绿明亮,茶叶浮展,色泽绿润,于是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茶?”
“是天尊贡芽。”风定尘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浅浅含着一抹深意,但视线一落在不寂身上,就显得极是柔和。
一旁的墨老似乎还没有从不寂刚才的话中走出,依旧有些失神地低低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猛一抬头,看着不寂,眼中的眸光清亮有神,“说得真是妙哉!好一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锦收回自己的目光,转向墨老,也笑着赞同道:“此人也是个通透之人。”
苏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托着香腮,对不寂笑得婉转而风情:“呐,后来呢……你的养父是怎么解释的?”
不寂捧着茶杯,轻轻磨蹭着杯子的边沿,低头抿着唇淡淡地笑着:“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说,当我能够笑着面对苦难时,我便算是懂了。”
听不寂如此一说,众人皆一阵沉默,心中各有所想。九儿看着不寂细致而清隽的侧脸,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柔和而温暖,他心中一动,悄悄移了数步,靠近不寂身边,迟疑了数秒,才说道:“公子说的……九儿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但我知道公子是喜欢那样平静的生活的。九儿本来以为公子其实可以过更好的日子的,不过现在……”咧嘴一笑,九儿有些羞涩地说道,“虽然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但是公子喜欢的话,九儿也……也很喜欢……只要是和公子在一起……”说道后来,九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是越来越低。
不寂微微抬眸,看着身子渐渐抽高的九儿,眼中有一抹淡淡的欣慰和欢喜,他伸长手如往常那般了九儿的头,说道:“谢谢你啊,九儿。”那些寂寞而尖锐的日子,有你陪伴。
九儿摇了摇头,看着不寂那低垂的眼睫像是展翅欲飞的双翼,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暗影,明润温和的笑颜,像是开在冬季黄昏里的一朵暖花,温情而柔软。九儿看着看着,便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心海深处,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公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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