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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昔,一笑泯恩仇

      窗外的夜,也许很沉很沉,就如当初那段时光一样。

    不寂将头枕在床柱上,一双眼睛似是看着灯纱上跳跃晃动的烛火影子,又似是看着昏暗的虚空。

    “很消极的想法,对吧。”不寂轻轻一笑,淡淡然的没有情绪,既不是自嘲,也不是愉悦。“也许别人会觉得很好笑,人活着就要往前看,哪还需要什么活着的理由?以前也有人劝解我,他说:你活着,这便是唯一的理由。”微叹,口气有些无奈。“尽管他说的没错,可是说的简单,做来却是万难。我当时甚至想,在这里,我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如果我千方百计努力活下去,又是为什么,或是为了谁?有时候想得多了,就愈加茫然和无助,我只好找许多事让自己忙碌起来。尽管明知那是懦弱,是逃避,可是那时只能那样刻意地去寻找理由来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

    当初刚来到这个时代,在挣扎着从那段时光逃脱出来的时候,他在什刹寺与玄法大师一起坐禅的时候,玄法大师曾对他说了八个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不寂当然知道这八个字的意思,可是当时的他无法而已。很多事情是必须靠自己才能想明白的。

    易无伤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上波澜不惊,只一双眼眸中,竟是铁灰和暗红的交织。不寂却丝毫不察,只仍是平静地娓娓道来:“有时候想,其实人的一生也就一场戏罢了,我们为何又须这样努力地去演?还演得如痴如狂,演得欲罢不能。可是倘若人生诚然若戏,谁又是我们的看客?我们悲为谁?喜又为谁?当时我觉得,我是戏中人吧,我也是看客。只是我迷失了,迷失在不知不觉里:不知我的戏里有谁,我又是演绎为谁;明天谁又会在我的戏里上演,谁又会悄然离去……然后就这样一出又一出,一轮又一轮的……难道要埋怨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挫折和苦难吗?要怨怼命运的多舛和不公吗?”

    “人生没错,错的是我们,错就错在我们演着演着就当了真。”不寂浅笑出声,为自己当初的痴,当初的傻,当初不必要的伤心和迷茫。

    曾听说,当有人可以浅淡地微笑诉说生命里那些其实刻骨铭心让人疼痛着的离别,并描摹得如此云淡风轻,像微风轻拂里看不见深潭的斑驳细痕,像双眸轻闭时,被黑夜湮没里,你望不到我眼里泛起的一丝忧伤。那该是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尝过多少痛楚和委屈?然而,再怎么淡然的人,心里都有一块偶尔思绪拉动都会疼到心底的暗伤。

    有些伤痛是要一个人品味,一个人独自收藏的,它不能被分享,不能曝露在阳光下,它一旦遇风遇水,就会化作脓疮血水,让你遮也不得,露也不得,你只能看着这个再也愈合不了的巨创无可奈何,而你的每一声嗟叹,每一滴苦泪,都将是一次又一次血淋淋地将伤口难堪地曝露在别人眼前,成为他们新的谈资,供他们在闲暇之余评头论足,消遣调侃。

    因而,那些过往的暗伤,不寂并不愿说太多,那是他的故事,亦是他的秘密。不管过往的他如何看待那段记忆,如今的他,已经可以这般云淡风轻地回忆起来。他,在这个世界辗转多年后,终究是放开了吧……

    “我家乡的一个哲人把生命比作是一场盛大的皮影戏,他说,人生就像那些皮影一样被定格在舞台上,那些引线就潜伏在我们的四周,织成繁杂的、隐形的蛛网,它们有的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有的握在别人手中,有的延伸到未知的地方。可是即便人生真真如戏,我们仍要时不时地从戏中退出,来回归自然,看一看真实的自己。甚至我们也可以静下心来,重头来审视自己的演出,笑着自己的笑,哭着自己的哭,生活着自己的生活,活着自己的生命,来评估一下自己,以期更好地定位自己的的角色。毕竟生命还要继续,一台戏要演下去才能算作是戏,要博得观众的喝彩才不枉演了这出戏。”不寂微微滑下身子,半躺半靠地侧倚在床头,一双眸子悠然地闭着。他在审视自己生命中的黑暗。“那一段时间,为了超越自我,又或是超脱红尘俗事,我只得奉行着这一套‘人生如戏论’,让自己不至于迷失在那些繁芜的琐事里。”

    为此,他与玄法多次探讨,只是没想到玄法竟然十分赞同此观念,认为他十分有慧,曾三番四次劝他皈依佛海,那样就不必受那无量之苦,倒是常常把他弄得哭笑不得,心中的晦涩也消解了不少。只是俗尘纵然是一大片苦海,但他也是必须往里跳的。因为一句话说得何等好: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真正的超然,必然历经苦海。

    说了这一大通话之后,不寂在黑暗中缓缓舒了一口气,嘴角也渐渐弯起,神似安然。

    “后来心慢慢静下来了,有些以前一直想不通的事也慢慢看开了。然后我就从那时候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直到后来碰到墨老、九儿他们,才慢慢有了云庄。对别人来说,也许云庄只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罢了,但它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羁绊。因为有了羁绊,才想停下远行的脚步。尽管云庄的安宁时常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我仍努力地去经营我的生活。”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已经在云庄真正地落地生了。可是心中仍然想要寻找我灵魂的归属之地。长生镇和云庄固然好,那里的天也总是很蓝,被青翠的山头四面八方的包围着,有种坐井观天的安全感。可是……”流浪,是我的天啊……不寂微微仰头,一副似乎可以透过床帐和屋顶看到头顶的夜空的模样,“我虽渴望一辈子的安宁,但这并不是自我的禁锢。如果说以前的我,从白云山走到长生镇,是为了要寻找活着的理由和意义,那么可以说,现在的我,从长生镇走到这莲城,就是为了感受这活着的喜悦和真实……”

    “不管是众人的嬉笑怒骂也好,男女间的爱恨情仇也好,街坊四邻的家长里短也好,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不寂原本微颤的睫羽渐渐平稳,声音越来越轻,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悠长,只最后一句淡淡的话语落在聆听人的心间,“我以为,只有灵与自由了,心魂才真正安宁……”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房间又恢复了寂静。夜很沉,可是易无伤和门外的人却毫无睡意。他们的思绪在黑暗中翻滚,心情随那些话一起一伏,从未有过的不平静。

    只因为历经了苦寒和挫折,才有如今这人的风轻云淡,淑逸闲华。为什么,不早一些遇上这个人呢……

    昏暗的房里,修长的身影慢慢地靠近床畔,暗黑而孤傲的背影看起来那般深沉。轻轻撩起微微垂落的床帐,那里面的人睡得一脸淡静,嘴角微微翘着,似乎正做着好梦。不忍渐进的脚步扰了那画面,黑暗中的人屏息而立,目光落在床上,深邃而缱绻。

    四周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药香气,让人心中倍觉平静和祥和。

    “该拿你怎么办……”叹息的声音,有着些许苦笑的无奈,有着些许宠溺的纵容。

    倘若那是你想要的,那便放开手去做吧。我总在你身后,就是了。

    ……

    ……

    不寂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大好,说不出来的神清气爽。

    此时房中无人,只窗外透进些许朦胧的光亮,他想,大家应该是都去睡了吧。

    天尚早,约莫是凌晨的光景。可是不寂的胃已是大唱空城计了。昨晚说好要等九儿拿些吃食来的,可是耐不住药效,便又沉沉得睡去了。现下又因为空腹的关系,现在满嘴都残留着昨晚喝的药的苦意,不寂无奈一笑,掀开被子双脚踩在脚踏上。

    一阵凉意从脚心传到全身,不寂微微一颤,缩回了脚。赤白的双脚在脚踏暗红色的比衬下,愈发显得通透白皙,宛如一对致的白玉。

    随手将垂落的鬓丝夹在脑后,不寂双手后撑着身体,将房间巡视了一边,接着便一阵轻笑,满是无奈。他的鞋袜呢……

    正当不寂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想要去离床不远处的桌子倒水喝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人见不寂此刻的模样,眸色一深,紧接着便是脸色一沉,大步走来,将托盘往桌上一摆,便一把抱起不寂,往床上一放。

    “怎么总是让人不省心,这天气虽渐渐转暖,但晨间湿寒,你的病好不容易有些起色,难道还想让自己得了风寒,病上加病?”风定尘的语气虽无责怪,但也有些许的无奈。墨意闲说的没错,这人照顾别人是一丝不苟,对自己却是马虎大意,看来以后要时时刻刻看着他才好。

    不寂被他说了一通,也有些不好意思,睫毛颤了颤,浅笑:“隔了一晚上,但嘴里还是一股药味,想倒些水喝,可是我的鞋袜也不知怎得就不见了,所以……”

    风定尘狭长的眼眸盈满笑意,看着那双毫无影的琥珀眸子,笑道:“哪是过了一晚,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了,那已经是前个晚上的事了,而且中途常九又给你喂了些药,所以你才觉得满嘴药味。”在不寂单薄的身子上披了一件外衫,又见他满脸的诧异,风定尘解释道,“墨先生这次也是铁了心要给你狠狠补,所以开得药有些份量,他据你的体质,写了十几道药方,以后你可有的吃了。”

    “至于你的鞋袜,你没发现换了一间屋子?”风定尘从桌上端来一碗粥,作势要喂不寂,“饿了吧。”

    “嗯,谢谢。”拒绝了风定尘的喂食,不寂自己接过碗来慢慢吃。“这次真的是麻烦墨老了,只是补药又不是美食,我该为这感到高兴吗。”看他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寂无奈。

    粥里放了一些细细的末还有一些补身的药食,味道很是清香。不寂边吃边打量着房间,确实好像比之前的屋子更大更亮一些,格局虽大致一样,但那些摆设的器皿似乎更多更珍贵一些。“之前醒来只觉神大好,倒不曾留意这屋子。不过,为什么要换房间?”

    “之前的那个是客房,光线不太好。常九说你喜欢敞亮一些的房间,本想让你住李沉舟给我安排的那个院子,但易无伤的这个锦麒院比较僻静一些,离厨房也更近一些。想你可能会更愿意住这里。”风定尘的口气很淡然,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似乎并无不满和不甘。

    不寂倒不曾留意这些,他只是听风定尘说到厨房,就不由得想起“婆罗子”的事情,心中不免担忧。

    风定尘见他眉头微微拧着,澈然的眸子正盯着空碗,就道:“还饿吗?我再去盛一碗,不过你空腹许久,猛食胃会不舒服。”

    不寂只摇了摇头,抬眸看向风定尘,犹豫道:“厨房那个伙夫……”

    风定尘这才知道他的意思,无奈一笑,揉了一把那滑顺的黑发,在不寂的惊呼中,一把抱起他走出了房间:“你啊,自己还没有大好,就开始关心别人,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那伙夫早让人把他带到了这锦麒院,只等你问话。你也别担心有人注意到他,易无伤已经找了一个人易容成他的样子,让他继续在厨房走动。”

    “唉,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就好。”不寂红着脸微微挣扎着,想要从风定尘的怀里下来。

    可风定尘却只是更加紧了紧双臂,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可是你受伤了。”

    不寂微微一顿,颇有些羞恼地瞪着他:“我伤的是手,更何况也不是大伤,双脚好得很。”

    “你没有穿鞋袜,地上凉。”风定尘看他瞪大的眸子中是一片流光四溢的水芒,越发笑得邪肆,见他还想说些什么,就又道,“那伙夫可已等了很长时间,待我去帮你拿了鞋袜,那可能又要等很久了呢。”

    不寂听此,有些自暴自弃地放弃挣扎,闭着眼靠在他的怀里,睫毛却颤抖得厉害。他似乎忘了,以风定尘的功夫,不要说只是那之前的客房,就是在锦麒院跑个十来圈,也花不了他多少时间。

    风定尘看他在自己怀里的模样,脸上扬起一抹似无赖,又似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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