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一室二人,一跪一站,闷热凝滞的空气中,只有男人略为重的呼吸声。
他赤着脚,一直站在我身前不足一尺之处。我貌似低头不动,其实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双脚。全身神经绷紧,头脑却极为冷静。
凭我的经验,这种时候,只能冷静。
从呼吸声知道,他正处於盛怒当中,却也正在尽力控制着情绪,这种时候我无论采取任何行动,都会成为挑衅。老大作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好皇帝,心机一定深沉如海,断不会是一个乱发脾气的莽夫。我现在应该相信这一点,与其哀哀求饶或者胡说八道,不如保持沉默,以免进一步挑战他的自制力,否则到时就算被揍死了,也是自找的。
踩在地上的脚一动,我紧张得全身一抖,按在地毯上的手倏地一紧。幸好一霎眼看清他只是开步绕着我打转而已,硬生生压下了举臂挡格的冲动。
来了两个多月,我对於这里的文化也开始了解。用我这个现代女人的观点来看,这个时代的满族男人对女人和小孩是相当暴的。小四说过,被老大训斥之时,曾被踢倒在地,当时他才刚上上书房──即是实龄五岁多的小孩子。在我看来这近乎是虐儿的举动,听小四的语气居然是父亲关心的表现──当然,比起小八说起大阿哥给窝心一脚踢得两天吃不下饭的经历,小四那个确实只是薄惩,甚至可说是父子之间的亲密打闹而已。
下出孝子,这时代的人揍孩子绝不手软,这也是我那天看到老大怒气冲冲走向小四时,吓得马上飞身挡在前面的原因──他怒不可遏的一踢,小四随时断几肋骨。
对女人,也是一样。
只要没有对我饱以老拳或一脚踢飞,以老大的观点来说,那不叫做「打」。刚才被他捏过的上臂和肩膀都在发疼,他使的力度不小,但并非刻意用力──所以,就算他无心「打老婆」,也完全不代表我安全了。
在我的紧盯下,那双脚时而驻足停留,时而急速移步,头顶传来怒骂不绝。
「妇人得到丈夫宠爱,好应该温柔体贴丶婉转承欢,让丈夫称心满意。妳呢?」几步急速踏近,我心头一紧。
「六之首,副后之尊,好应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居然如此作为!哪有妳这样服侍丈夫的!」脚步移向身後,我心头一松,但也警觉地竖起耳朵,留意他在後面的动静,地毯与脚的摩擦声十分紧密,不是起脚踢人的感觉,很好!
「三更半夜,闹出这麽大的动静,真不怕让人知道?别以为称病就可避过!看来我之前宠妳太过,叫妳持宠而骄,把本份都忘光了!」
他骂得对,我的确是太掉以轻心,以为他会适可而止,才有今日之事。我一开始,就不应装作若无其事,纵容他一点点的对我做些亲热的举动。虽然不可公然抵抗,不过要是冷待一下,他也可能会知难而退,毕竟他跟佟同学都冷了这许多年了,大概没什麽不习惯的。
「妳知道损害圣躬是什麽罪?欺君犯上,是死罪!」脑门一痛,被狠狠截了一指,我身子一歪,冷汗涔涔而下。
老大继续滔滔不绝地大骂,内容倒不是乱骂一通,由什麽卑弱第一到妇德,一直骂到七出之条丶古代恶妇什麽的,一套一套的道理,有立论有结论,只是好些内容我本听不懂──他引经据典了。
骂人骂到这种水平,真是领教了。
骂着骂着虽不见停,我倒是放下了心──他要我死的话,还花什麽美国时候来骂,一句「来人,拖出去毙了!」不就完了。他会把下人遣走之後才骂我,就是要保全我,不让外人清楚知道今晚房里发生了什麽事。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是打算骂了就完,还是准备怎样?
我的双眼一直不敢离开他的一双脚,看着他走来走去,步伐时大时小,忽远忽近,我一直提心吊胆,好像下一次他一提脚,就会狠狠踹在我身上。
「在私,我於妳是丈夫,在公,我於妳是君上。勤敬柔顺,是妳的本分!妳看妳现在这个样子,披头散发,疯妇一般,成何体统!」眼前的右脚离地了,却顿了一顿没放下,听衣服窸窣磨擦的声音,我知道他抬起了腿,准备用力。
我快速举起双臂保护着头──身上被踢了,最多就断一两骨头,头上伤了,後果不堪设想。盛怒过後,就算他後悔下手太重,我伤都伤了又有何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
我紧张得闭着眼睛,耳边听到的却是一下重重的跺脚声,预期的疼痛倒是没有出现。
剎那间,房间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张开眼睛,知道自己误会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放下双臂,头顶的声音像寒夜的霜雪一样,在这个闷热的夏夜仍然冷到极点:「妳以为我会打妳?」
沉寂半晌。
「到底我在妳心目中,是怎样的人?」他咬牙切齿地道:「妳真的以为,我会动手打妳?」
沉重的低喝在寂静的房间中回响,我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几乎没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为何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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