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一步岂知天高(八)
游目四顾,天高云淡。
碧梧山脉绵延苍翠,天边的斜阳带着微暖的色泽,不疾不徐地向着地平线下一点点沉去。
韩素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沧海会变桑田,星辰会成尘埃,唯独永恒的,大约只有时间。你停留或不停留,它都一如既往,一意前行。
它能将旧妆变成新颜,也能将新颜染成旧貌,它能发生一切,也能使一切宛如不曾发生。
只要时间走过,世界就会换新,多么奇妙。
韩素又再等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边的夕阳彻底坠入地平线下,天际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月华再度洒满大地,无数清辉收拢,聚向她身侧那一处,苍先生才从某种奇妙的入境状态中骤然醒来。
“先生!”韩素侧目而过,一惯来表情不显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明显的笑容,如牡丹白描,此间盛放,她缓缓从半空中走下,行至易苍风身旁,“恭喜先生,大道可期!”
易苍风睁开双目,仿佛迷惘了一瞬间,到了韩素的言语,他豁然起身,迈了一步,又迟疑地回过头来,仿佛这才看清楚眼前是谁,此景为何。
“素娘!”易苍风定定注目韩素片刻,倏然苦笑,这才是一副终于从惘然中回过神来的样子,他口中喃喃,仿佛自问,仿佛问询,“我竟当真以武入道了?”
竟然怀疑自己,修行之人,最忌的便是自我怀疑。修行修真,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还修的什么真?<cmead type='page-split' num='1' />
韩素道:“先生已入道门,道在你心,你不知么?”
易苍风缓行了几步,举目望去,明月中天,皎洁遍地,真如一场华梦。<s。 好看在线>
他心中种种情绪渐渐平定,一边感受着经脉中滚滚流动的真元,前尘往事,多年夙愿,此刻一齐来去心间,他既觉释然,又觉怅惘。
如此对立的两种情绪竟同时存在心间,倒也颇为奇妙。
“四十年前,我隐居此地修行,曾经在此立誓,此生定要打破仙凡鸿沟,入道修真!”易苍风低缓声音,徐徐述说,“三十年前,我苦修十年而无寸进,心火成魔,一夜之间白了须发。二十年前,我见寿元将尽,心灰意冷,索性绝了精进的念头,反倒在不知不觉间从先天巅峰进益到了大圆满境界。而十五年前,我遇到了你……”
韩素在剑神心脏的内世界一过便是十数年,可两个世界的时间不一,待她回到凡间,才发现自己在剑神心脏内世界经历过的十数年,到了外头竟不过就是十数个时辰而已。
世上常有仙神传说,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年”,放到韩素此番遭遇中,竟俨然是“山中年,世上一日”。
仙凡之间,差的不仅仅只是力量,仙凡之间,本来就隔着一个世界!
韩素不甘屈服于此,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一事实。
她静默地着苍先生低缓言语,道心虽不至于动摇,可些微的怅惘还是不由得随之涌上心头。
“素娘可知,我是因何而起的妄念,想要入道的?”易苍风出神了片刻,低声仿佛自嘲一笑,“我本是市井出身,少年时学了些游侠手段,便自以为天下无处不可去得,后来很是受了一番挫折,有一回惹着了不该惹的人,甚至险些命陨……”
易苍风年少时的故事堪可写成一部游侠传奇,他后来能够突破先天,在历练中也是颇有奇遇,不过他与韩素一般,都不是喜欢夸大言辞的人,因此原本应当很跌宕起伏的故事叫他说来倒是平平淡淡。
“我被漕盐两帮里追杀,过了江南,行至大雪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竟在雪山顶上一脚跌进了一座地洞中。”
“我晕迷十日方醒,醒来后见到一只雪狐依偎在身旁,而敌踪杳杳不见,一时竟分不出是梦是真。”
真正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原来少年易苍风遇到的竟不是普通雪狐,而是一只在凡尘中修炼有成的狐妖!
这狐妖原本不能化形,是易苍风感念它救命之恩,陪伴在其身边,又带它进入俗世中,游历江湖,共历风雨,渐渐使得它灵智大开,从原本懵懂的修行状态转变成有意识的自我修行。更有一日,他们行至黄海之滨,那一夜月帝流浆,吸取了日月精华的狐妖忽然福至心灵,竟就此炼化横骨,成就了人形!
狐妖化成了国色天香的美艳少女,与易苍风相知相恋。少年人轻狂无忌,视俗世俗礼法如无物,更不将仙凡之别,人妖殊途放在眼里,但觉心中有情,便无有迷障,无所畏惧。初化形的狐妖更不懂得此间艰辛,亦无丝毫修炼常识,相恋情热的一人一妖同行江湖,快意恩仇,只觉有爱侣相伴,世间便无处不好。
凡间地界极少有修仙者出没,也没谁会看破狐妖真身,来个斩妖除魔。易苍风与爱侣行走江湖,每日里过得精彩无比,如此十来年过去,两人倦了江湖纷争,索性寻了碧梧山隐居下来。
这般又是二十年甜蜜恩爱,渐渐地,这一人一妖之间的问题随时间流逝,终于暴露了出来!
此时易苍风已年过五十,他虽然内功深厚,颇能养颜增寿,可即便是先天高手也还在凡人范畴中,也是会老的!他一老去,再怎么面相上不显,也终究无法挥去脸上身上的岁月痕迹。
年过五十的易苍风看上去是三四十许的模样,可与他相伴三十年的狐妖却仍旧是当初刚化形时的少女容颜,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驻,一分一毫也带不走她的美丽娇艳。
“她有一段时间神思恍惚,我正为自己日渐老去,她却容颜不变而心生烦恼,见她总是恍惚,那一日竟生了魔念,疑她变心!”易苍风低声叙述,说到这里,一直平淡的语调中隐隐带上了几分沉痛。
“我与她大吵了一场,彼此都借着争吵发泄了心中痛苦,那时的我绝想不到她那时神思恍惚其实是在计量什么。”
“第二日,她便悄悄瞒了我,收拾行囊独自出了山。”
“我将此视为背叛,可心中仍然放不下,便也下山追去。”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韩素看到,月光下,自己这位启蒙恩师一惯不露形色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明显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