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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绕过了刷着红漆的院子,绕过整齐低矮的尼姑宿舍,绕过金碧辉煌的大殿后的那个小木门——就能看到另一个世界。

    满目都是四月的绿草,高高的,快有人那么齐。远处是稀稀落落的耕牛和稻田,水塘就一块一块地密布在这其间。

    武汉签过仙鹤的手,道:“小心别踩到水里去了。”

    他们从城郊彻底走到了周边农村地区。一切都有些那么不真实,稻草人、麻雀、还有田边向他们点了点头的老农,他穿得就好像剑三里的npc——武汉想到云嘉,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仙鹤在他身后低低地问。

    “没事,你看,到了。”

    他们在高大的古木前站定。它盘错节,枝条虬劲,深深地延伸到澴水河里去,澴水河那么脏,政府投资了多少钱多少年进去也没能治理好,它却甘之如饴;那树皮皱得就像是老人的脸,上去却光溜溜的,是无数个年头旅人的憩息、孩子的玩耍的触造成的;然而,它却一点也不高大。它低低地长着,安陆任何一株银杏都要比它参天凌云——这明明,也是所有树的梦想……

    武汉凝视着它。谁也看不出它比所有这些人都要老,老得也许都说不出话来了,老得没有人知道它就是大槐树,却依然是这座小城市真正的灵魂所在。在这里,人们不自觉地会有着“槐荫”意识,虽然从语文的角度来说这是个错误的词语,应当是“槐”才对;他们有槐荫大道,槐荫酒楼,作协的刊物(虽然没人买)叫做槐荫文学,连市论坛都叫做槐荫论坛……

    仙鹤轻声道:“叫她下来吗?”

    武汉把手指举到嘴边,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嘘。”然后拉着他,转身蹲到大叔的另一个更隐蔽的角落下面去:“我们先听听。”

    阿七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跑回这里,爬到树上去,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生闷气,同时,拼命文艺,大大地抒情,表达所有她平时掩盖在不良少女皮下的文艺真相。

    比如,现在武汉和仙鹤蹲得低低的,只听到密密的树丛间,她先叹了口气。

    这一声长叹叹得无限忧郁婉转,低回缠绵,叹得他们**皮疙瘩骤起。

    “我怎么办呢?老槐树,老槐树,”她忧郁地念着,活像在演舞台剧似的:“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回到哪里去呢?家,家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仙鹤低声说:“她在写qq空间吗?”

    “……我觉得好难过。我在这里天天呆着,看着云从我头顶上飘过,慢慢的,鸟也少了,只有飞机越来越多。我在留恋什么呢?其实,我很早很早就知道,我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老槐树,老槐树,”她又叹了一口气,咏叹调般地念着:“我总是对你这么说,可是我还没有离开。你总是听我这么说,总是听,总是听。可是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捧着一袋桃子就逃来这里的小姑娘了。”

    武汉拼命掐着自己才没有笑出来,他勉勉强强地对仙鹤耳语:“qq空间很萌的……你不要黑它……”

    仙鹤瞪了他一眼,可也是忍笑忍得四肢抽搐得模样:“小姑娘……”他努力掐着自己说,“她当时不是就已经几千岁了吗……”

    “……我总觉得,只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呆下去,总有一天会等到我想要的……阿织说,女人最擅长的,就是等待。”她絮絮叨叨地说,“可是,可是我在等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要回去面对那一群没有灵魂的家伙的话,我真的会好难受……你说对不对?是不是怪我太傻?嗯……你总是这样……其实我也知道,怪我此生太热血,把爱当成摇滚乐……”

    武汉终于彻底忍不住了,拉着仙鹤骤然站起来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远方对面的田埂上,再对视一眼,转头面向大槐树,不由自主地,同时蹲下身体,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仙鹤捂着肚子,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艰难地指着大槐树,抽搐地说:“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意识到她可以去给最小说投稿……”

    武汉也笑得无比难看:“我靠你莫遭丕别个!别个还是作协的会员!知道不!槐荫文学还登了她写的小诗的!致大槐树!啊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他们彼此敞开心扉,笑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一眨眼的工夫,大槐树上跳下来一个人影,不是阿七又是谁?她远远地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立刻往这个方向走来,再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转头换了个方向重新走开。

    “我靠她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了?”武汉惊奇道,“我还以为我们要听几个小时的抒情诗朗诵咧……”

    “快个屁,”仙鹤毫无顾忌地说着脏话,双臂一抱,道:“她肯定已经在树上呆了好几个小时了,是我们出发的晚了……”他赶紧把武汉一拉,“快跟上跟上!”

    武汉嘿嘿一笑,看着仙鹤此时表情丰富兴高采烈(或者说幸灾乐祸)的面容,以及他完全不在意形象的种种表现,实在是在内心赞叹自己,把他带来这个乡下又走一回,实在是太对了。

    武汉第一次见到阿七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大槐树上。

    那是东汉末年的一个冬天,那一年的雪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那一夜皇帝登上九重宝塔看流星洒踏,那一世流不尽二十年英雄血……好吧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武汉当时顶着个傻傻的大毡帽,带着雪娃娃般眉间一点朱砂的小仙鹤走在这乡间的小路上从动乱的洛阳那里赶回家,大雪封路,行车无门,他一边抱着小仙鹤一边感叹,大雪无垠,国之殇兮,你看这乱世,民不聊生,浮尸若梦啊!纵有健妇把犁锄,禾生陇亩无东西……

    嘘,后一句当然没有,那时候杜甫还没生出来呢。

    雪稀稀落落地下着,那时候地球还没被污染,纯白纯白的雪,干干净净的,格外好看。小仙鹤从他的怀里把手伸出去,接着一片一片的雪花,看它们在手里融化,然后格格笑着,像银铃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他们走到一株大槐树前,没有路了。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了阿七。那一刹那间,雪就停了。

    那场景绝对此生难忘;如果那时候有漫画的话,武汉一定会以为自己穿越到clamp的笔下去了……

    赤脚单衣的小姑娘曲着腿,低低地坐在树干上(没错她那时候看起来就是个小姑娘);她头发真长,一直长到从后背绕过树干,再拖到地上(放在今天就是女鬼);她的脸颊和手都冻得通红,可是抖也不抖,看起来本就像是不冷的样子。

    这强烈的画面感立刻囧到了武汉。武汉抱着小仙鹤,咧嘴一笑,要多傻有多傻:“姑娘,你坐在这儿干嘛?怎么还不回家去啊?”

    小仙鹤当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然后她就茫然地答了一句:“家?家,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他们立刻觉得一阵酸意从牙涌起再顺着末梢神经等一直蔓延到全身。

    “呃,”武汉换了个方式问道,“你坐在上面还穿那么少不冷啊?”

    “冷?”她眨着空虚的大眼睛,道:“什么是冷?还有比心冷更冷的冷吗?我的心,已经不觉得冷了。”

    小仙鹤抱住他的脸颊,轻轻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这姐姐疯了。”

    武汉深以为然。放到现在看,这话依然有用。

    “好吧,”武汉咳了一声,道:“请问这是到哪儿了?回郡里的路怎么走?”

    她摇摇头,眼神远远地望向地平线更远的地方,可那里出了空茫的白雪什么都没有——“这里是大槐树,大槐树,”她吟咏般地说:“是相恋的人,来许愿要白头偕老的地方。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仿佛穿越了时空般地咒诵道:“来这里的你们,会被大槐树保佑的啊。”

    大槐树会保佑你,和相恋的人白头偕老的。

    阿七的话像是被加重了混响回声,穿过千年的时光,反复地重播在他耳边。武汉心念动了动,不过他什么也没想。

    他们现在走在大路上,隔着一百米左右,远远地跟着阿七。离闹市区越来越近了,然而……

    仙鹤在他旁边说:“这可真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不废话嘛!”武汉一边走一边说:“那时候你来,才多大点……估计老槐树都在想,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

    仙鹤瞪了他一眼,却略微顿了顿,疑惑地问道:“哎,你说老槐树到底会不会说话?他怎么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什么呢?问他他也不说什么……”

    “不知道,”武汉摇摇头,“他听起来好像就只和阿七说过话来着……但你听刚才,阿七一直在和他说话,好像他也有答复,但只有阿七听得见……”

    “别说恐怖了啊。”仙鹤警告地说。

    “哎有卖糖葫芦的!”武汉突然指着前方的小贩说:“你吃不吃?”

    “你以为我多大了啊!”

    “你不吃我吃,”武汉笑嘻嘻地说,“现在的糖葫芦种类又多,而且才贵……”

    最后的结果,是两个大男人手里拿着几串不同种类的糖葫芦在街上晃啊晃。其实一点儿也不打眼,武汉想着,你看广场上那么多二十多岁的情侣都吃这个……

    还是东汉末年,也许是更早一点,还没乱世的时候,这个小县的集市还是比较繁华的。各种卖小吃的在路边叫唤,他抱着小仙鹤,小仙鹤举着一串糖葫芦,他自己也举着一串——小孩子颐指气使地说:“不行!我吃,你也得吃!”

    “小祖宗!我哪能吃这么甜的东西啊。”他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说。

    “不行!”孩子红着鼻子,声气地说,“我吃了你也要吃。”

    “好吧好吧来两串,”武汉无奈地说,“……你给我拿着!要不你自己下来走!啊?!快点,拿好,我要抱着你手腾不出来……唉哟你几重哟……”

    “张嘴!”小孩把嘴巴一撅,说:“我喂你吃!阿——”

    小贩在旁边笑嘻嘻地说:“你们爷俩感情真好!”

    小仙鹤在他怀里一扭,得意洋洋地说:“我才不是他儿子呢!哼!”那个哼字拖得特别长。

    武汉刚想着我哪有这么难伺候的儿子,此刻一听却不由得又笑了,仍捏了捏他的小粉脸,笑道:“你说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我什么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教你这教你那,还总带你出来玩,你不是我儿子谁是我儿子?嗯?说,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我什么人啊?”

    “哼!”小仙鹤又撅起嘴巴,道:“你要是我爹,那我妈是谁!”

    武汉当时就愣了。

    是啊,武汉跟着阿七,往人流越来越多的市区走去,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当年,算命的不也算不出,老子的老婆到底是哪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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