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书
隔了两日,王孟英果真送给无双一本张元素的《脏腑标本寒热虚实用药式》。而且除了这个,还有好几本别的书,如《珍珠囊》《药品化义》《本草经疏》《兰室秘藏》等等,全是论述草药药的,连前日所说太庞杂的《本草纲目》也慷慨送了一本给她。估计如果可以,他还想把关于医理的书也全送一套,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理解接受。醉心医学的王孟英热切地憧憬,一夜之间大家全都通医药,跟他一起探讨钻研此中道理,如同五柳先生那般——“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这就像女孩子喜欢一个明星,恨不得周围人都成为他的粉丝,好跟自己一起日夜发花痴讨论他的所有花边新闻。
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一般人对这些艰涩的医理药少有兴趣,或许当面会“惊喜”地接受馈赠,回头胡乱翻几页就束之高阁了。
无双没有点破他的一头热,只是把几本书抱在怀里,笑他:“你也不怕我不识字,一下子塞那么多给我?”
王孟英一想,果然是这样,就愣住了。一般女人家识字不多,通常只认得简单常用字,加之无双自幼痴呆,前几个月才好了,肯定连简单常用字都不懂。就这么一股脑儿送书给人家,好像是有点糊涂。
看着他抓耳挠腮的模样,无双乐不可支:“好了!我能认字,如果有不懂,回头来问你,你可别不耐烦。”
“肯定不会不耐烦,就是……”王孟英狐疑地说,“你真看得懂字儿?”
无双随便抽出一本,翻开第一页,念:“昔范文正公曰: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有些很晦涩的繁体字,比如赑屃鼋亀之类,在现代已经很少用了,她是不懂,但上下文大体意思还是能明白的。
这下王孟英才相信了,高兴地说:“这就成!你看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我知无不言!”
这事被吴家母知道了,回到家后把无双骂了一顿——那时候的书是很金贵的,王孟英一送就是六、七本,折算的钱足够贫苦人家吃上半个月。无双一下子收人家那么多书,以后吴家母在王大娘面前多不好意思!
无双哪里明白这年代书的价值,委屈道:“不就几本书吗?又不是我要的,是王大哥自己送给我的。怎么成了我的不是?”
“得了你!我亲耳听见孟英告诉他娘,说答应送你书,得挑好的送——这还不是你的错?而且,你个傻丫头又看不懂字,学了又没用。一个女人家竟要看这些学问,说出去笑死人了。”
“我怎么就看不懂了?女的怎么就学不了?我保证能看完,我不会浪费王大哥好意的。”
吴家母本就不信她能识字,瞪她几眼,最后叹口气,“你呀,果然还是傻。姑娘家都不懂这些。以前我在闺阁时,你大舅也是读书人,所以我还清楚。”
无双的确不清楚。在现代,学生们上学,从来不用考虑生活费,家里定时汇款;贫困生还能获得政府和社会补助,各种助学金奖学金。到图书馆借书,随便借,本不用跟谁点头哈腰,大把的书供你选择。尽管有这样好的环境,很多学生除了期末考试从来不翻书。
可是在古时候,贫苦的孩子可没那么好的条件,没有多余的钱买医书,怎么办呢?原来,古时候一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或是书香门第,或是附庸风雅,喜欢藏书,就搭建自家的藏书阁,私藏许多善本、拓本,都是好书。直到现代,江南仍然有许多非官方的民间藏书楼建筑存留下来。
王孟英这类的寒士,就去人家里借。借书的期限非常紧。王孟英都是白天做账房,晚上就躲在蚊帐里苦读,据文献记载是“于是灯燃帐内,顶为之黑”,点蜡烛看书到了蚊帐顶都熏黑了的程度。
而且,以前借书,常常是明天就要还了,还有十几页没看完,他们就废寝忘食地看,因为这书还回去后,可能多少年后都见不到了。所以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些书一字不拉记到脑子里。一旦在人家规定期限内没有看完,就得到人家那赔笑脸,哀求能不能宽容一两天。
王孟英就是这样白天打工养家糊口,晚上点灯夜读,整整读了十年。
“你王大娘说,孟英借书借怕了,现在养了成喜欢乱买书的习惯,同样的书,一买就好几本,说是备用,”吴家母叹息着,“虽说他现在自己做了坐馆大夫,有了点钱,可究竟不宽裕。你也别助长他这个坏习惯呀。”
无双这时候说不出话来了。她没有低声下气借书的经历,更没有废寝忘食看过专业书。听到这样的事,觉得很心酸。
“还有一点——我也不怕跟你姑娘家说——人孟英还没成家,不得攒点钱娶媳妇?王大娘嘴上没说,心里肯定也急。我早就看出来了。”
无双忽然红了脸,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嘴角往上弯。娶媳妇呀,唉……好吧,男人乱花钱是该管着点。
自从这事后,无双和王孟英就一天熟悉过一天。渐渐地,无双就没那么老实了,开始跟别人一样,“孟英、孟英”地喊他的字。吴大娘斥责她,说她混叫,没大没小。
好脾气的王孟英不以为忤,反而劝吴大娘:“无双跟我差不多大,直呼其名有何不可。大娘莫要骂她了。”
原来,吴家丫头今年已逾二十,只比王孟英小三岁。别的姑娘家十四、五岁已经出嫁,二十岁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那个年代,很少有这么“老”的姑娘。然她之前疯疯傻傻,懵懵懂懂,自是许不了人家。现在病好了,也成了老姑娘。
这跟男人是没法比的。男人就算三十岁不娶,也不会有人嘲他为“老青年”。
却说许子社那头,五副竹叶石膏汤下去之后,病情发生了变化——不那么渴了,脉搏也趋于正常,其他的症状都开始减退。许家人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高兴得不得了。但是,没过多久,病情又出现了一点不妙——病人舌苔从灰色变成黑色,而且舌尖绛红。
中医认为,正常舌苔是薄且白的。许子社的舌苔变成黑色,很是吓人啊。
病人家属心急火燎把王孟英又请了来。
王孟英看过之后,一点都不着急,若无其事说:“不错,现在可以调整方子了。拿纸笔来。”
许家老祖父急了:“王大夫,这、这……我孙子的舌苔成黑色了,您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孟英耐心地解释:“此乃好事,无需忧虑。舌头变黑,说明他体内邪气开始往外发了,越往外发,这个舌象可是会越重。会从灰变黄,黄再变黑色。然后,随着邪热退去,再慢慢变成黄色,最后恢复成白色。依现在情况看来,您孙儿是有救的。”
老祖父老祖母听见“有救”,顿时喜得泪花乱颤,但又不敢全信,一颗心忽上忽下。
王孟英诊完脉,心里有了数,提笔写下方子,有元参,生地,生石膏,知母,天花粉,竹叶,金银花等药材。
其中重用了生石膏。大家一看,不禁咂舌。这时九月底的天,已经转凉了,而且患者缠绵病榻几月,身体很是虚弱。王孟英还开这么寒凉的药,能行吗?
众所周知,生石膏是一味苦寒的药,药极为寒凉。元气不足的人喝一点下去,那就离西天不远了。
可是没办法,方子都开出来了,王孟英也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许家人也只好按方抓药。
王大娘和吴家母暗地里都为他捏一把汗。
这期间,王孟英又接了另一位病人。这病人病情没有许子社那么重,却比许子社难对付得多,弄的王孟英焦头烂额。为什么呢?
因为这病人乃康康侯副转司马(作者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官职或者名字,查了好多资料都这么记载),官宦人家,很有钱,且生多疑。他跟周光远是好友,听周光远介绍王孟英医术不凡,就请了王孟英来给自己看病。可他并不完全相信王孟英,还请了另外的大夫,让两位大夫同时为他看病。
两位大夫开的药方不同。那名医生不断地鼓动患者使用温补的药物。结果患者一会儿服用王孟英的药,一会儿听别人的温补,最后证明是王孟英的效果好,服用温补后病情反而加重,这才一直服用王孟英的药物。但是到了最后,这个患者腿部的水肿怎么也消不下去了。
王孟英急了,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出家中古籍医典,将关于水肿的部分全都找出来看。到达了“废寝忘食,穷日夜之力以思之”的地步。
无双来到王氏医馆时,看到的就是他左右踱步、埋头苦苦思索的情景。小七看见她们进来,“嘘”一声 ,把她们拉进后院。吴家母问:“大侄子在那作什么呢?”
小七说:“四哥在想治病的事呢。不许别人打扰他。这几天,他吃不好睡不好,连带我娘也都受累。”
双悄悄问了问病人是谁,然后了悟地点点头。据罗大中先生说,这次康康侯的病,王孟英想了几天几夜,最后想到用葱须一味药加入方子里,水肿就消了。
她探出头,看着眉头紧皱的王孟英,看着他眼底明显的青黑,想了想,转身跑到厨房,围着锅台转悠。王大娘就问:“无双是不是饿了?等一会儿,大娘给你蒸碗豌豆黄。”
双还没来得及回答,吴家夫人又不好意思了,伸手打她一下子,“怎么那么馋!王姊,你别理她。”
无双抗议:“我不是想吃东西,我想找葱!”说完,抽出架子上的一把葱就溜了出去。她走到院子里,放开嗓子跟小七说:“哎呀,七妹,这葱啊是个好东……”
“嘘——”小七揪她一下,皱眉道,“我哥在看书,你轻点儿说话!”
第二次被打的无双捂着手臂无语了。她甩甩手,坐到王孟英旁边,把葱掰成一小段一小段,丢得满地都是,一边丢一边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王孟英。不多时,小厅里弥漫开小葱的味道。而王孟英也终于动了动,抬起头来。
无双连忙举起手中被掐得长短不齐的葱,摇了摇,“嘿嘿,孟英啊,你喜欢吃葱吗?书上说,葱的药用价值很丰富呢。”她在心里呐喊:呆子,快点醍醐灌顶、幡然大悟吧!
“无双,我有点事,等闲了再跟你聊天。”王孟英压没注意她想干什么,随口应付一句,便自顾拿着书踱进了书房。
无双急了,跟进去就叫:“大哥!”
王孟英被她叫得吓一跳,回头看她。无双简直要抓耳挠腮了,“咳,那个,葱!葱啊!”
王孟英还是丈二和尚。
无双一跺脚,跑到他书桌前,把《本草》、《珍珠囊》等等所有论述药材的书,全部翻到讲葱须的那一页,摊在桌面上。回头瞪他一眼,然后走出去。
还不明白,我就不管你了。
结果不一会儿,王孟英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
过几日,传来康康侯的病好了的消息。无双听了,露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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