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煎茶
陆六走出几步,琢磨了一会岛主说的话,才小心地问:“岛主的意思是,我在武陵吃饭?”
“嗯。”
陆六心想,嗯?果然像邻居们说的,岛主一开始会比较殷勤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兴许岛主刚好需要帮手,自己不好走开呢。他进而又想,那要不要去做饭呢?——哦,不好吧,他是岛主,还能缺厨子么?
他这样乱七八糟想东想西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跟着岛主走到武陵的南山脚下了。陆六仰头看了看没有石阶的山路,于是他想,吃个饭还要爬这么陡的山?爬到大概黄花菜都凉了吧?
岛主却不急着往上爬,他几步走到一棵大榕树下,把手伸进树中央的洞里头掏了掏,掏出两支模样古怪的木鞋来,说:“这是谢公屐。我平常都放在这,你要上山自己来取。”
陆六大感新鲜,学着他,把自己的草鞋脱了用绳子串起来拎着,又换上了谢公屐,两人就攀爬了起来。
岛主专取捷径走,不多时两人就到半山腰上了。原来半山上别有洞天,芳草嘉木错落有致,除去为数众多的茶树外,还有几株枣树和一棵橄榄树,橄榄树下有一张挺大的圆桌,上头盖了个桌罩,底下大概就是他们中午的饭菜了。
岛主指了指几间占地很大的茅草屋一一介绍说:“这是个做饭的地方,那里是制茶的,那边有个酒窖。”
陆六看了一遍随口说:“可惜这山上好像没有水源。”
岛主微微一笑,走到几块石板前,对陆六招手说:“你来看这是什么?”
陆六凑过去看,见几块石板凑成个石洞,下头有一股很小很浅的山泉水。他再一细看,那泉水全是从石板上的细缝之间滴落下来的。岛主已经放了个净瓶在取水了。他特意把瓶子挪开,陆六便听到泉水一滴一滴落下的叮咚声,细听十分悦耳。
岛主在一旁说:“此处的泉水极其甘甜,等下我们用来泡茶,你就知道了。”
陆六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当即问:“怎么?菜地不用看了?”
岛主站起来说:“自然是要看的。怎么?你还没发现这块地的方位极佳么?”
陆六也站起来转过身查看,才发觉这半山腰虽不是武陵最高的地方,却能一目了然见到武陵半数耕地。陆六想了想,又绕到半山腰另一头查看,原来那儿也有张木桌子,可下面的菜地都还在苗期。
他就跑回来说:“原来岛主把一季的东西种在一起是这个道理。可要是遇到今早老山羊那样的,可就顾不上了。”
岛主哼了一声说:“我也没料想会有这样损人不利己的,看来明天得出个告示。”
他说完就往餐桌走,陆六跟在他旁边,又多口问了一句:“那我们怎么不在山顶上吃?岂不是能看得更远?”
岛主掀开桌罩,简洁地说:“我就住在山顶上。”
陆六心想:这也真能折腾,吃个饭在半上坡,睡觉吧,还得再爬半个坡。
桌上的菜式看起来非常简单,一盘炒通菜,一盘蒸丝瓜,一碟酱瓜,还有一尾蒸鱼。
岛主面有得色地说:“这鱼是我钓的。”
陆六忙奉承道:“真大。”
岛主落座,陆六动手盛了两碗白饭,摆了一碗到他跟前,又在他左侧坐了下来。山下人迹罕稀,可能都各自吃饭去了。陆六安下心来,开始专注吃饭。
那碟酱瓜分量不多,摆在白盘子上,倒也清清爽爽的,陆六吃了几口,只觉既嫩又脆,不觉胃口大开。
再看旁边那盘通菜,也是翠绿诱人,陆六夹了几条上来,见汁水丰富,忙用碗接了。吃到口里,不觉一赞。那味道十分别致,陆六吃不出里头的玄机,又尝了一筷子,仍试不出来。
岛主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这通菜是炒了腐的,你大概没吃过腐。那屋里头存了一坛,你要喜欢,挑一些回去好了。”
陆六大喜,忙不迭谢过了。又去夹丝瓜吃,丝瓜去了皮切成段,蒸熟了看着极嫩,陆六夹了一节到碗里,见上面除了蒜蓉和剁得极碎的香菇,原来还有一些金黄的末,陆六有几分疑惑,送到口里头,才知当真不是末,仔细品尝,能吃出一丝极淡的腥味,咬着颇有些嚼头,与丝瓜配在一处,又鲜又甜,堪称绝配。
岛主又解释说:“这是瑶柱。前阵子南海龙王差人送来的。”
陆六这才知道自己没吃过的东西还不少,想起在天牢里,虽然三餐也不寡淡,可就是没这么花样心思。
像这种平常的菜,多半做不出这样的效果。
岛主继而说:“这鱼是河里头的,没有海鱼那么重的腥味,不过姜丝是不能少的。”
两人把一面鱼吃完,陆六才发现鱼肚子除了姜丝,还埋了黄花菜、香菇等物,就去夹香菇吃,又听岛主说:“这是山上野生的菇,香气重。”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欢。
吃完陆六见左右无人,便主动说:“我来收拾刷碗吧。”
岛主倒不推辞,指了大树后头说:“那里有从山上另一头引过来的水,丝瓜络也在那,你去那洗吧。我去取茶具。”
餐具不多,又吃得一干二净,陆六不多时便刷好了,一个个倒扣在桌子上晾干。四处一张望,才见岛主在树荫下着,也不知他又从哪弄来了一张矮茶几、一个红泥小火炉、一套功夫茶具、两个蒲团和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
岛主指了茅草屋说:“我收在里头的。怕这檀木经不住风吹日晒。”
陆六细看了一下,猜那茶几是黑檀木,茶盘是红檀木,又想,这搬来搬去的很重的吧。
一会的功夫,岛主已经把净瓶的水倒到陶壶里端了过来。陆六见他极麻利地在火炉内铺了一层木屑生火,待火苗燃起来,才把木炭扔了进去,随即用葵扇扇了起来。
过了一阵子,他把陶壶在火炉上安置好,继续扇了一阵子风,待木炭哔哔啵啵响了起来,才随手扔了葵扇,转过身来拿茶叶。
陆六看呆了,好一会才想起要帮忙,落了座又觉得不妥,起身又跑去重新洗了手,又反复漱了口,才匆忙倒了回来。
回来时水已经沸开了,岛主用厚巾子裹了手柄,端起壶来,把放在涤方里的茶具烫了一回,再一个个用竹夹子捞了出来。那是一套白瓷的盖碗和两个同色的茶杯。
岛主一边把水沥干一边说:“茶具之中,我最喜欢白瓷。从前众仙常在一处斗茶,童子们捧出来的大多是青瓷和紫泥,美则美矣,在我看来,总有几分喧宾夺主。”
陆六笑了说:“这些巧的茶具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在天牢里都是给一个大茶壶,自冲自饮的。”
岛主往盖碗里舀了不到一半的茶叶,一注水,茶香四溢,一层枣花模样的茶沫浮了出来。岛主随即用杯盖把茶沫刮掉,又冲了冲盖子,便伸出三指扣住盖碗,将茶汤转进茶海里,才从茶海分到了两个茶杯里头。
岛主就着头道茶将杯子洗了洗,说:“头道茶的茶沫太多,宁可弃之。“
待他续了水,冲了第二道,才自取了一杯。陆六小心地捧了另一杯,见茶色金黄透亮,与陆五留的茶有几分相像,再细细一品,只觉得此茶更清一些,昨日之茶稍浓郁一些,然而到底还是有几分相似。
岛主见他反复琢磨,就问:“喝过这茶吗?”
陆六忙说:“应该不曾喝过。不过,陆五留了一些茶叶,喝起来倒有点像。”
岛主想了想说:“他留的,可能是奇兰。这一类茶产于岩石之间,有岩骨花香的美誉。”
冲了五道茶,一壶水便用完了。陆六忙站起来说:“我去取水。”便拿了壶往小石洞处走。
过来时,岛主已将茶渣悉数倒到雅称“滓方”的钵里头了。
待水重又沸开,陆六便说:“要不我来吧。从前看《茶经》的时候,略知道些皮毛,刚才看岛主做了一遍,也就明白了。”
岛主将陶壶放到茶几上,往他面前推了推,问:“从前是指在天牢里的时候?”
“是,时日太长了,整天无所事事,亏得时送饭的仙童,常帮我找些书来,打发光倒也不错。”陆六想到以前的情形,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那小童也有本事,几百年来找的书还未重样过,一开始的时候……。”
陆六还在絮絮叨叨讲闲书的事,岛主忽然脸色一变,身子前倾,拉住他的胳膊问:“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说那个仙童,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云黎?”
“惭愧得很,虽日日想对,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岛主比划着问:“他是不是有大约这么高?眉心这有一颗红痣?”
“比这要高,大概是这样吧。”陆六也比划了一下,“没有红痣。”
“你看清了?”
陆六笑道:“我每天只见着他,怎么会看不清,他头上有几头发我都记得。”
岛主静默不语,待陆六开始烫茶杯的时候,他忽的又问:“他平日里如何称呼你?”
陆六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岛主还在想仙童的事,可想到仙童的叫法,他未免又有几分尴尬,见岛主如此关切,只得无奈地据实说:“他常叫我小六子。”
岛主却没笑他,面上隐隐有几分失望,随口说:“一个给你送了几百年牢饭的仙童?天字一号房果然不简单啊。”
陆六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由得愣了愣,是啊,怎么那么多年过去了,那小童子也没什么长进呢?
两人说说话再泡泡茶的功夫,山下的人又多了起来。岛主看了一阵子,指着下头说:“下午应该不会有什么风波了,我们得尽快把冬瓜、菜心、豆角和通菜给收了,过几天,再收桃子和花生,一时也就没什么东西可偷了,能清闲数日。再等到梨熟的时候,我那两个帮手也回来了。”
陆六忙点头称是。
岛主清洗茶具的时候,陆六起身,想把碗筷收到灶间里。灶间非常大,五口大小不一的锅排成一行。陆六想象着五个人在这生火做饭的情形,心想,岛主的日子过得真不错啊。
下山的时候,岛主去农具房里头拿了两把小刀、两把剪子和两个箩筐,说:“咱们每块地都各先收一些菜,把老的先收掉。”
陆六接过剪子和箩筐,跟在他后头,两人先到了菜心地里,那菜心许多已经开得黄灿灿的一片了,煞是好看。岛主捏着刀,边比划边说:“菜心从底下齐齐割一刀就行,咱们就收开了齐口花的。”
陆六看着他收了几棵,才有样学样,用刀子切割了起来。不多时,那箩筐底下就铺了个头差不离的一排菜心,绿油油的很是喜人。
菜心地挨着通菜,岛主挪过去说:“通菜摘了还能再长,就拣那段嫩的掐,像这样,留着这节再长长,很快又能收了,小心点,别整棵拔掉了。”
通菜量大,两人蹲在地里劳作了一会,武陵的游客们就纷纷过来帮手了。不多时,一块地里的通菜也收了大半了,两个大箩筐堆得满满的。
陆六心里想,岛主真是个有趣的人,找五个人帮他做饭,他却一人在这收菜。来帮忙的还是些临时起意。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农活做起来十分带劲,比天牢里等吃等睡的日子强上百倍。
菜收回来的时候,天庭的小仙子和童子们已经在库房外候着了。岛主说:“你在这把菜分好,跟他们核对仔细了,他们才能拿走。做完之后,上吃饭的地方找我。”
说完,他用小筐从库房随手拣了几样菜就走了。
陆六把菜分开放好,跟着仙子童子们数了起来,期间抬头关注了一下岛主,见他被一个白衣仙子拦着说了几句话,又收了人家一篮子东西。
忙完之后,太阳也快下山了。陆六换了谢公屐,凭记忆爬上半山腰,饭菜已经摆好了,只有岛主一人坐在那,正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大树。
陆六走近,跟着抬头看了半天,才见树杈之间似乎有个窝,黑乎乎一团看不真切。
岛主冷哼一声说:“这群家伙又来捣蛋了。”
陆六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蚂蚁窝。”岛主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段长树枝说,“我在南山下过绝蚁咒,本不该有蚁窝。可南极仙翁知道我重口腹之欲,每回经过,都故意偷放些蚂蚁来捣蛋。”
他从灶间找出一个布兜,对牢了蚁窝,伸手一捅,整个蚁窝就稳稳当当掉进了布兜里。
“那怎么办?难不成烧了?”
“无妨,”岛主走到山坡前,把布兜往下抖了抖,那蚁窝就掉了下去,顷刻间又化成了一堆发丝,岛主解释说,“那是他的发须变出来作怪的。要不是怕掉到饭菜里,我就直接捅了。”
晚饭也极尽表面简单、实则取巧的能事,两人吃完,仍烧水泡茶。
岛主指了桌上的提篮说:“那是月里送来的点心,今晚我们看菜园子,正好当宵夜吃。”
陆六纳闷道:“怎么月还往这送东西啊?”
岛主神秘地笑了笑说:“大概是送东西给你的高邻,顺道送一份给我吧。”
陆六反复想了又想,犹豫地问:“说的是桂斧?”
“一语中的啊。”
陆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猜中的,只是觉得从桂斧的言谈中,他跟广寒似乎有些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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