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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贾宝玉疯癫辱妻妾,老封君慈爱勤添妆

    这一回冬儿倒回来的极快。

    小丫头一掀帘子,欢欢喜喜的把一只红漆竹棚子捧到了黛玉面前,直将黛玉的神机妙算夸到了十二分,却一个字儿也没提宝二爷并宝二。

    这也是她乖觉。

    掩唇一笑,黛玉却并不接话,只将绣棚子拿在手里细细摩挲。

    不过是外头市面上的东西,论做工用料巧别致,哪里及得上往日府中有头有脸的丫鬟们的用度?

    亏他还成日吵嚷着这个做得不巧那个涂得不匀,如今竟也瞧得上这等俗物。

    心中不禁一哂,黛玉轻声吩咐冬儿先取了备做盖头的布料并细笔丝线来,竟是不欲再提起宝玉其人。

    黛玉如何绣制盖头等物,贾母又如何与柳家商议婚事自不必提,那月月末却是出了件于贾家而言了不得的大事。

    荣宁二府的案子,终是有了定论。

    爵位恩封自是革了个干净,然当今十分念旧,除贾珍数罪并论充军、贾赦贾琏父子二人流放外,连给自个儿丈夫惹了一身罪名的王熙凤都随贾政贾蓉一道开释了。

    一干女眷自是喜得念佛不止,便是怨恨凤姐闯下大祸的邢夫人因着不敢触怒贾母,面上依旧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毕竟她与贾赦的情份薄得很,与贾琏更是面子上的事儿,如今她虽不好过,可老二家的看得比命都重三分的宝玉成了那副样子,又落到了跟她一般的境地,她又有什么忍不得的?

    多了贾政贾蓉,不过是多了两个干吃闲饭的,真不知晓老二家的并尤氏婆媳乐个什么。

    邢夫人暗暗撇嘴,到底耐不住贾政王夫人夫妻团圆的场面,略奉承了贾母两句就借口头疼避回了自己房里。

    许是体谅邢夫人丈夫儿子俱判了流放,贾母竟也没摆脸色,反倒叫病恹恹的凤姐恭恭敬敬送了邢夫人回去,又嘱咐探春下去休息,只留了贾政王夫人两个。

    将众人退下时的神情尽收入眼,贾母懒得顾虑各人的心思,径自与贾政叙些别后离情,少不得与素来疼爱的儿子执手抱头大哭。

    等王夫人好容易将贾母贾政二人劝住了,贾母才话锋一转,提起了黛玉。

    “你与你太太既为宝玉择了婚事,缘何竟不顾自个儿亲妹妹唯一的骨血?玉儿眼看着大了,我便做主,将她许给了宝玉的至交,柳湘莲。只玉儿的嫁妆还要再斟酌,你这嫡亲的舅舅既回来了,便由你拿主意吧。”

    说完,贾母便拿帕子拭起了眼角,瞧也不瞧慌慌张张想开口辩白的王夫人。

    贾政素以仁孝之人自居,如何受得了贾母这般语意双关的敲打?

    何况宝玉年纪本长于黛玉,兄先娶妹后嫁方是大家子行事,哪里有不顾年轮颠倒的?若不是逢此大难,宝玉成亲后他母亲便该与琏儿媳妇一道为黛玉相看人家了。

    贾政虽心中颇有几分委屈,却不敢与老母亲顶撞,立时便跪下向贾母请罪,一面指天誓日的剖白自己绝无此意,一面求贾母息怒,言称此事老太太做主即可。

    贾母要得也只是贾政这句话。

    “你们眼下日子艰难,我心里明白,玉儿没得父母兄弟扶持,一辈子就嫁妆这一点子依靠,你们也都清楚。且娘娘省亲时候林家的恩情,咱们都记着呢。如今玉儿出嫁,也不用你们破费,也不走公中的账,只拿我老婆子蒙当今恩典留得微末底子填上可好?”

    因上皇怜贾母老来反受儿孙累,又念及荣国公当日忠勇,特特叮嘱当今网开一面。当今事上皇至孝,便于贾府抄检入库的单子上勾出了几大箱子,赐与贾母。

    贾母自知府中败落至此定是没法子让黛玉风光大嫁,便打上了这几箱子失而复得的金玉器物的主意。

    ——这些日子一直不曾提起,实是贾母怕自己思虑不周全,让邢王二夫人联手拦阻了。到时她们妯娌一心,岂不是要欺到自个儿头上?

    好在天公作美,竟于此时放回了几个爷们。

    贾政自幼最是持身方正不拘俗务,必不会驳了她的话。只要贾政应了,旁人再说什么,也是妄言。

    果不其然,不待贾母说完,贾政便连连应声,浑不顾王夫人忽青忽白的脸色。

    既得了准信,贾母便也缓缓收了泪,垂手从枕下抽出盖有官府印鉴的对账单子交与贾政。

    “手心手背皆是,我何曾偏疼哪个?统共只剩了这么些,一半留给宝玉,一半作玉儿的陪嫁。你若真心应我,这便写了玉儿的嫁妆单子,也是给玉儿女婿的交代。”

    贾母话儿虽是对着贾政说的,眼却一直瞥着立在一旁的王夫人,立催着贾政落笔,也是怕这王氏又寻思出了对策,夜长梦多。

    但凡有了白纸黑字,别说王氏历来口笨嘴拙,就是她吞了仙丹也学那凤哥儿舌灿莲花,也说不动最重清白名声的贾政。

    亲眼瞧着贾政誊录了黛玉的嫁妆单子,贾母到底又拉着贾政说了会儿贴心话,才让伺候了多时的王夫人随他回了房。

    这还是贾母体恤儿子将将离了牢狱,恐他身困体乏,特意让他早些安歇的缘故,否则贾母岂会这般轻易饶过近几日行事愈发没了规矩的王夫人?

    自以为小儿子回来便有了依仗的贾母琢磨了半夜,只等天明后便要在众人跟前给王夫人个没脸,好叫她知晓上下。

    怎奈天不遂人愿。

    第二日贾母还未起身,守门的小厮便回说忠顺王府里的蒋玉菡携内眷求见宝二爷。

    贾母初时并不知蒋玉菡是何人,只听得忠顺王府,忙披了大衣裳叫人进来细问,待晓得那蒋玉菡不过是忠顺王养的优伶,还是那年害宝玉挨打的祸头子琪官,不免沉了脸色,欲命小厮们送客。

    可惜她话还未说完,蒋玉菡及他那媳妇蒋家的已是被宝玉欢欢喜喜的迎进了院子。

    “老太太、太太,袭人回来瞧你们了。”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等到一身妇人装扮的袭人被宝玉拉着进屋磕了三个头,贾母还没能回过神。

    “老太太,袭人昨儿个便被忠顺王府上的长史买了去许给琪官,做了夫妻,今儿个是特来看咱们呢。”

    宝玉也不知怎地,虽说平日总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世事,却也偶有谈吐清楚的时候,且多半是关乎姊妹女孩儿家的事,令王夫人暗里不知咒骂了多少句狐媚妖道。

    今日袭人回来探旧主,他倒是又心思明白了一回。

    只可惜了袭人这些年在王夫人那儿的贤惠名声。若她真个儿贤惠,缘何贤惠人宝钗就不得宝玉这般看重?

    晴雯再轻狂,好歹也是她指名赏给宝玉的,二太太竟一声儿也不问就打发了出去。打那以后,贾母便看这得了二儿媳妇百般夸赞的袭人极其不顺眼。

    同是一个屋子出去的丫头,怎地袭人就能投了王夫人的眼缘?

    说她不曾背主,贾母是不信的。

    如今这尽捡着高枝儿攀的丫头带着她那优伶男人突然上门,横竖总没好事,正好让二太太也解解闷儿,省得成天价躲在屋子里睡觉。

    绷不住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贾母合眼任袭人服侍着她穿好衣裳又挽了个发髻,才开口让她去瞧瞧二太太。

    哪知袭人竟抹着眼泪跪下了。

    “老太太,求您可怜我尽心尽力伺候了宝二爷这么些年,留下我吧!当牛做马,奴婢只愿服侍您!”

    袭人这一哭,却是叫得了信儿进来给贾母问安的蒋玉菡慌了手脚。

    昨儿才过门的媳妇今儿个就哭求离了他回原主处服侍,那原主还是与他亲厚的宝玉家,真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贾母并没立时接话,只拿眼细瞧宝玉的意思。

    宝玉的神情却十分怪异。先前见着袭人时的欢喜竟丁点儿也不剩,盯着袭人的模样倒似在瞧他最厌的婆子嬷嬷一流。

    “这倒是怪了。素日我总觉得你最大度,最与人和睦。怎地你跟晴雯那般好,她去了,你却不陪着呢?”

    宝玉撇了撇嘴,也不管袭人如何惊怔,径自转身与蒋玉菡说话:“竟是委屈了你!再没想着她早便糊涂了,哪堪匹配你的人品样貌。”

    这是明着说袭人不配与伶人为妻了。

    袭人何曾听过这等重话,登时便哭得哽咽难言。

    宝玉不愿劝,蒋玉菡不知如何劝,一时间贾母房内很是喧闹,还是王夫人与宝钗闻声儿来了,才劝住了哀恸不已的袭人。

    宝钗往日便与袭人交好,自是忍不住为她说几句好话儿,哪里料到竟是因此惹祸上身。

    “你既这般与袭人亲厚,何不一道去了?也可做个伴,免得他日不得了局。”

    冷着脸发作了宝钗一番,宝玉竟不顾王夫人的拍案怒斥,赌气甩着手走了,留下宝钗又羞又臊,恨不能立时撞了柱子。

    打从宝钗进门,宝玉虽不大理会她,却也从未对其恶言相向,今日竟叫她去与下九流的优伶为妻为妾,叫宝钗还有何面目见人?

    这下子可是炸了锅,连修养的贾政贾蓉两个爷们都惊动了。

    唯有居于贾母内室的黛玉,好似听不见外间的声声吵嚷呵斥一般,细细描出了一枝并蒂莲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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