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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钝痛

      如往常一样,□过后,他沉默,我沿床坐着吸烟。

    透过时不时被风掀开的窗帘望出去,夜和雾已然连成一片,彼此纠缠,只有偶尔经过月亮时,才能依稀辨别出白蒙蒙的雾。

    空气闷热。

    “听说你又去坟地看我儿子了?”

    “对。”他低低的回答,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跑海德堡比我还勤快,胎死腹中的儿子对你来说有什么象征意义?”

    “想不明白就别想。”

    “孕育了半天的生命到头来却一场空,什么也没有,注定破灭的希望,是绝望的寓意吗?觉得mother fucker的已经没意思再活下去了?”我试图去揣测他的心思,却突然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一时俩人都静默。

    我忽然很冷,浑身打着哆嗦去关窗。

    这样的对话太过矫情,如果这就是事实,我又该如何表情?

    屋子是凉的,空气却热着。

    我趴在阳台使劲把头往外伸,汹涌袭来的空虚让我手足无措,我要闷热的空气填补此刻的虚无,不经意间瞥到楼下的草坪,夜色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是模糊不清的。

    他那种人,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伟大的诗歌?叶赛宁勃洛克 巴金蒲宁普希金洛尔迦?就像是一部心打造的机器,满脑子伟大的诗歌并以此为生。上课,按时上下班,批改作业,看书,数格律拍,睡觉,往复。

    说得过且过的活着也不夸张吧。那个人,从来没有过梦想。

    时间好似放慢了脚步,特意提醒我要牢牢看住眼前的所有,生怕一个不留心就会溜走。对于这样好心的提醒,我是绝不会感激的。

    我看到的是某人越来越强烈的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并非畏惧,绝望,而是不再希望。难道是因为我曾经的伤害害的他已经不懂得要抓住自己想要抓住的东西了吗?还是已经本没有什么是他想要抓住了的?

    春天的时候被人抢走了tenure(教授终生职位),夏日顶着大太阳天天往学校跑,作为一个满腹才华刚毕业就被名校强烈请求留校执教的教授却要和颜悦色每天跟在一群小鬼身后,从最基础的字母教起。秋天出差出的最勤,冬天的假期被压了又压,拖了又拖。

    春去冬来,爬山虎的墙枯了又来,如此往复。

    好吧,他不怒我怒,他不急我急,可又有什么用?

    教授等级内部森严,作为一个年轻教授你他妈就是一个被理所当然压榨的人干,什么反抗,什么打倒工人剥削阶级,在这里统统不受用。资格老的教授踏一踏脚地板也能震个8级以上,刚起步的就只能跟在学生屁股后面,万一教学评估出现恶评,就等着在最底层干到死或者干脆回家种田。

    这就是现实,在哪里都一样。何况作为一个研究俄国文学为职业的人,还有哪里比在莫斯科大学留教更令人向往的呢?

    我由着他去,他的身体却始终与意识背道而驰。肺炎一直没有时间治,不停反复的发作,有时早晨去给他送早餐,看他在卫生间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身体,咳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狗在一边吠叫的惊心动魄。

    挖出急诊箱里的药递给他,无意间发现满满一瓶的止痛片缺了一半,我用力拍着卫生间的大门朝里吼:“痛就去看医生!少吃点止痛药!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谁知那边稍缓过气来还是该上班上班。

    不久以后的某天,接到医院电话。当时我正在眉飞色舞地给学生大讲特讲奥德赛与海神波塞冬搏斗的场景,手机突兀响起来,我跑出去接。然后不要命的以最短时间冲进了医院。

    他正躺在床上输,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下唇一排深深的齿印,像是忍耐了很长时间的痛苦留下的痕迹。

    知道我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然后慢慢的,嘴角上扬,扯出一个虚弱又透明的笑容,“眼睛都红了,像只没长耳朵的兔子。”他笑着说。

    我一声不响,俯下身就去抱他,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我大概太害怕了吧。慢慢的,感觉到他把手伸进了我的发间,他亲吻并揉着我的发,动作有力而温柔,像在安慰一只受伤的小兽,又好像——?

    尽管医生和他一再的向我重申只是肺炎罢了,不要太担心,我还是紧张的不得了。

    我天多疑,这时又不合时宜地联想起某肥皂剧,身患绝症的女主角为了怕男主角伤心于是和医生串通一气来隐瞒真实病情。

    shit,为毛我这么狗血?

    出院后没多久,他又开始发烧咳嗽,系里准许他请了假,我每天往他那里跑就看到他窝在沙发上没有表情地看千篇一律的新闻,睡衣的领子掖在口,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衰亡的气息灭顶似的将我吞没,又不好对病人发火,可我还是忍不住向他吼,“这种天气,居然就穿着睡衣躺沙发?你还嫌肺炎来的不够猛是不是?!”

    对此,他从来都是淡淡地打发掉我,后来,干脆置若罔闻。

    就像是为了鼓足勇气来对抗这种时不时跳出来的狗血念头,不久后接到系里委派去东京开讲座的任务,我就逃也似的跑了。

    去了没几天,想想又觉得自己真幼稚,脆弱的连这种无聊的假想都抵抗不了,于是又乖乖滚回莫斯科。

    因为误点,莫斯科的班机凌晨2点才到达目的地。天正下着大雨,候机大厅的灯光出了故障,一闪一闪跳跃。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在重播新闻,恐怖组织再次发动袭击,一夜间血流成河,失去丈夫的寡妇抱着没有头的婴儿嘤嘤缀泣,看的我心里发麻。

    这种天气,说狂风暴雨也不过分,就像是谁忘了关水龙头,水哗哗往下淌,连一辆出租车都找不到影子。而我却在这时,一眼看到了他的车,在无边无尽的黑夜中,竭尽全力地散发着光和热,尽管微弱却不容忽视。

    “nuts,你他妈脑子长蛆从8点等到现在?”如果没有误点,班机8点就到。

    “少啰嗦,爱上不上。”他不多见的蹙着眉头,不耐烦地催促我。

    雨更大了。

    沉默着开车的他一路蹙着眉头,像在勉力完成一件艰难的任务。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很不客气的拍开,他果然还在发烧。

    火气又不自觉的向上窜。

    “mother fucker,你不在家躺着出来扮什么恩爱啊?你爱死我了吗?舍不得我淋雨是吧,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说?说!你他妈说!说你爱我!”我冲他吼。

    “闭嘴!”

    “我要你说!”

    “我说闭嘴!”

    情绪的失控一发不可收拾。这一刻,我渴望他的身体。

    我要他。

    我不顾一切扳过他的身体,狂烈地吻上他冰凉的唇,是那种吻,突如其来且暴。

    我要他。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左边的巷口冲出,眼看着就要撞上我们,a一把推开我猛的向右打方向盘,在离电线杆不到半米的地方煞住了车。

    一时间俩人静默,消沉的雨一直下到心里。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他趴在方向盘上低低地说,滞涩的口气在寒冷的夜晚异常明显起来,“因为不想骗你。”

    我一言不发。

    “满意了没有?”他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

    “很公平,”我笑了,“反正我也没说过。”

    车子重新发动,嗡嗡的震颤着开往更深的夜。

    那天夜晚,我做了个梦。

    长长望不到头的走廊,我穿着黑色的西装,肃穆庄严地跟在一个没有嘴的老女人后面走,仿佛要去迎接一件非常重要而且不得了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厚重的黑色窗帘遮盖住浓厚的天色,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哼着歌:“就是这样我再也不会天亮,就是这样我再也不会天亮!”

    老女人领着我穿过一扇又一扇厚重的大门,每间屋子都是空的,而且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最后,她把我带到一张木桌前,桌上散着被剪得支离破碎的黑白旧纸片。

    老女人没有嘴的部位轻轻扯动,像是在催促我拼完这张未知名的照片。

    拼图对我来说轻而易举,而这张图拼完的时候,我的心却更加空虚起来。没有嘴的老女人突然发出声音,她用手指反复戳着拼完的照片对我说:“这个人再来的时候,你就跟他走吧,这个人再来的时候,你就跟他走吧。”

    惊醒时,我正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看得见的那只眼睛不断有透明体往外涌。

    洗脸,刷牙,穿戴整齐,然后照例打开留声机,有一条留言。

    提拉米苏终于找到了从小为a治病的医生,在马赛,要我们尽快回法国。

    那个无情无意的傻瓜,很好,从来没有爱过我。

    可我还是决定请假跑去他家。

    又不是当年那两个小鬼了,权衡轻重,还是治病比较重要,他不爱我就不爱,反正我也没少背叛过他。

    不料,走到公寓门口就听到屋内不寻常的响动。打开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鞋柜处陌生的男士高档皮鞋。

    我深呼吸,握着拳无声无息地走向半开卧室的门。

    眼前的情景几乎让我瞬间暴怒起来。

    毛巾,衬衫,内衣散了一地,某人半裸着身体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嘴角却若有若无的挂着笑容,因高烧而微微发红的脸,黯红色的长发错节地散在肩头,美得那么让人刺痛,一旁的科莱特像大山一样矗立在床边擦着半湿的头发,全身除了底裤外□。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盛怒之下想也没想一拳揍向了科莱特,后者显然没料到这时杀出个人来,被我一下揍翻在地。

    侧目转向a,他也正定定地看着我,而且——在笑!他居然还在笑?他笑得依然很好看,嘲讽的意味却不由分说的泄露出来。

    “mother fucker!好看吗?看两个男人为你争宠很爽吗?!”我跑上去就要拽他,被不知何时站起来的科莱特一把抓住胳膊。着着实实挨了我一拳,他的左脸迅速红肿起来,却好像没事似的,“别碰他,kan。”

    为什么要用这种天经地义的语气对我说话?为什么抓我的手臂越来越用力像是有源源不断的恨意涌入其中?为什么看我的眼神夹在着莫名的悲伤和无法言语的复杂?

    我不知道,当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愤怒。

    “闭嘴,bitch!”一把甩开他,集中了全身气力朝他右脸砸去。

    “住手,kan。”这时,a终于云淡风轻地开口了。

    “哦?你舍不得了?”我浑身的血继续在往脑袋上冲。

    “你走吧,”他忽然说,并不看我,甚至在刻意回避我的视线?他伸手穿起一边的睡衣,

    “我不回法国。”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几分钟里快速发生的一切,还有比这更戏剧化的一幕吗?

    “听不懂英语么?那么法语,你走吧。”他似乎有些疲惫,带着淡淡的笑意,伸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你跟科莱特好上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继续暴怒。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依然不看我,只管把头很深地埋进臂腕。

    “你——”对啊,为什么要告诉我?本来不是就说好不爱我的吗?

    “出去。”他把手移开,最后的温柔也消失。再看向我时,眼神转为空洞的冷漠,绿色的眼眸里透着我从不曾知道的东西,刺的我浑身发痛。

    “son of&ch,提拉米苏已经预约好了医生!”真是苍白无力的借口。

    “那又怎样?”果然。

    我被他急转而下的态度搞的近乎疯狂,眼前的俩人又像在合演一出心安排好的戏,看不出任何破绽。我突然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徒劳,心痛的无法自拔,原来我还是会心痛。

    “那又怎样?我拖也得把你打包拖回去,等你好了爱跟谁上床跟谁上,老子管不着,也不想管,满意了吗?”憋足气吼出这句话,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吼,我的嗓音疯一般扯痛。

    “肺炎而已,不用这么麻烦。”他轻轻地说,很轻很轻。

    “好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再见,老情人!”

    据说人在气到一个境界的时候反而会安静下来。我冲着他耸肩,摊手,然后把写有马赛医院地址的小纸条往床上一扔掉头准备走。

    “等一等。”他在身后叫住我。

    我僵直着身体,坚持不回头看他。

    “祝你……”他依然带着微笑,像是在斟酌词句,因此停顿了好一会儿,而且再也没有下文。

    我终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互相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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