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
滕粟从卧榻上爬起来已是日上三竿,发现自己在书房里,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青灰色的锦袍被揉成一团塞在她颈下作枕,桌案上的账册、笔墨都没收拾,被拉开的座椅上却整齐地叠放着她的袄衣衫裙,一座花架罩在薰笼上方,架上热水布巾齐具。
想的真周到……
自从小芸回家后,每日早上都是他亲自照应着更衣洗换,连打盆热水都不让她动手,通常她醒来以后什么都准备好了。
说他是富商,论到生活上的奢华,真是比罗府差远了,玉竹山庄也从不接待商客,玉门搂是他谈生意的场所,玉家的账房、总簿都住在那儿,他只将少量需要亲力亲为的事情带回庄里来做。
闲来无事时也会带她清理花园,去河边钓鱼——当然,是在发现那两具尸体之前,最近连院门都不让她迈出一步,那日提刑大人到家里来盘查案件,她向方大海探听了一些消息,知道一连串命案的凶手还没抓到,最近闹的人心惶惶,也就老老实实,不缠着他跑东跑西。
可是他总不能老这样……理所当然地为她安排一切,什么都不讲,也不让她知情,把她当成那种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唉!其实她不久前才做过小要饭的,屁大点事本吓不倒她。
滕粟掀开被子下榻,梳洗更衣,接着整理书房,先把被子叠好抱去内室,再卷起帘子开窗透气,将花架上的物事一件件搬出去。
书桌上的账册她不敢乱动,只是卷起来堆在一边。
收拾好之后,她又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拉开房门蹦蹦跳跳地往外跑,方大海在院门口侯着,见她出来忙嚷嚷道:“嘿!小姐,你再不出来,就赶上中饭早饭一块儿吃了。”
“义父呢?”
“主子出去了呗,叫我告诉你,今儿留在庄里好好招呼客人,绯红小姐在院里呢,你先去陪着,我到厨房里端糕点。”
滕粟没多想,匆匆赶了过去,一进院门就瞧见绯红坐在庭台上烧火,罗刹蹲在一旁,见她过来,立即起身往别处走去。
“他是不是很讨厌我啊?”打招呼时他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绯红递了张小凳子给她,笑道:“你别睬他,他对谁都这德行,习惯就好。”
滕粟“哦”了一声,看她把几段碗口的青竹竖在地上,竹筒里装着碧澄澄的清水,四周以石砖堆围成一个火塘,里面架了些干枝细柴,正烧得火旺。
“这是在干什么?”好清爽的竹香味。
“早茶呀。”绯红从腰囊里掏出一个小土罐,从里面捏出一撮黄黄白白,形似豆米般的碎粒洒在竹筒里,碎粒一入滚水便飘了起来,翻转之中,徐徐释放出一绵细的红丝,盘旋在水面上袅娜起伏,待这层丝绪随着下沉渐渐隐没与水底时,茶汤变成了淡淡的古铜色。
恰在这时,方大海与大厨子端来了糕点碗碟,绯红便招呼他们共同品尝竹茶,玉竹山庄里,主仆界限并不分明,这两人又都是知晓玉无心真实身份的“自己人”,当下也不多客气,坐下来捧着茶碗就喝。
滕粟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原来大厨子和矮冬瓜曾经做过马匪,他们那个帮会在怒江一带横行霸道、专打劫往来的马帮,后被官府出兵剿灭,是玉无心在他们重伤逃命的危难时刻伸出了援手,从此二人便发誓奉他为主,终生效力。
姓方的矮冬瓜虽然是个话唠,但不该他说的一字都不会多透露,好几次想从他嘴里撬些新鲜料出来,都被他找借口逃掉了,大厨子更不用说,前世八成是做河蚌的,除了问吃问喝,克尽他厨子的本分,基本上不怎么开口说闲话。
难得今儿他给面子,喝了绯红的茶后咂嘴赞叹:“夫人,你这是什么茶?早年我曾在澜沧喝过竹筒香茶,同样的烧煮法,滋味却与这大不一样。”
“这是我在一个黎村的小山村里跟人学的,茶料的制法不同,当地人叫它醒脑汤,每日清晨都喝一碗,据说能清神明志。”绯红浅笑,用长篾子搅了搅竹筒里的水。
滕粟喝了一口,只觉得带着股土药味,并不像闻起来那么清冽,反而有种浓厚的油腻感,但在人前也不好说什么,捧着碗一仰而尽,脸色顿时青了一片,却还强打笑脸,竖起拇指:“好……这茶,有、有魄力!”果然苦的神抖擞,名副其实的醒脑汤。
绯红“扑哧”笑出声来,端起甜糕递过去:“吃惯了清淡的,偶尔也尝尝醇厚的浓茶,入口虽苦,后劲绵长啊。”
大厨子要忙的事情多,喝了一碗之后又赶回厨房,方大海也在她吃完糕点后收拾收拾出了院子,罗刹跳到房檐上躺着晒太阳。
滕粟拉了拉绯红,指指上面:“你不叫他下来喝茶吗?”
“他不需要。”绯红摇摇头,眼眸中闪过慧黠的光芒。
滕粟又看了屋顶一眼,将手平伸,贴近火塘烘烤。
哪里不太对劲,不管是空荡荡的山庄,还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到返,看似平静无波的闲适,却总给她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有人杀人嫁祸,把几桩命案都有意往白发鬼身上栽,老狐狸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早有应对之策,却什么也不肯对她说,以为她完全没感觉吗?太瞧不起人了,今晚一定要把话问个清楚,她得让那家伙知晓,自己并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千金小姐。
没让她等到晚上,李提刑便带着沉重的面色再度登门造访,罗刹与他打了个照面,发现赵捕头守在院外,当即领绯红退避三舍,毕竟这夫妻两一个是杀手,一个是悬赏金高达五百两的夺命仙子,若被衙差认出来难保不节外生枝。
大厨子对官家有怨气,缩在厨房里不肯冒头,方大海端茶倒水之后也不多作陪,把提刑大人独自晾在院里干坐着吹风。
玉竹山庄里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待客的经验,虽然这位李大人有个让人吃不消的侄女,但他本人跟玉无心是多年的老朋友,这么冷落人家不太好吧。
滕粟观望了许久,见他东张西望,一会站起来,一会儿又抓抓头,坐立不定,像是有什么急事,于是径自跑到桌前坐下来,笑嘻嘻道:“大人,我义父要很晚才能回来呢,你有什么事?不如先跟我说说呀,等义父回来了我再转告给他。”
看起来年纪小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能让人降低戒心,打探消息时也比较方便,不会引人怀疑。
李久善露出为难的神情,环目四顾,确定院里无人,才压低嗓子道:“不瞒姑娘,我这一趟并非是要找玉老弟,而是专程来给你看样证物。”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块铁牌攥在手里。
滕粟一见那熟悉的牌面当即面色刷白,跳下凳子凑过去细看。
“姑娘,我听玉老弟说你父亲原是徽刀门的门主滕武,这面铁牌可是徽刀门的镖令?”
“这是……这是我爹的掌镖令!怎么会在你手里?”这牌子早该随着多年前那场大火被烧成了焦炭。
“今早又发生了命案,这块铁牌掉落在命案现场,姑娘,这是重要的证物,你再看仔细些,可别认错了。”
“不会认错!”滕粟拽住自己的令牌与之比对:“你看,一面花纹相同,另一面雕刻刀形,我的是三刀令,而你手上这块却刻了半截刀刃,这是只有门主才能持有的断刀令,你……”
刚想抬头问他是什么样的命案,却觉得颈后一震,当下失去了知觉。
!!!
震惊!怒不可遏!
玉无心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李久善这个往来十多年的老友,交情深厚啊……深厚到竟登堂入室掳走他的女儿。
不光是他没算到,谁也没想到堂堂提刑大人会干强掳良家闺女的缺德事,挠是罗刹再机敏,仍是迟了一步,没能及时拦截下来,而在外守候的赵捕头更是一问三不知,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绯红惊惧地看他一掌震碎院里的石桌,忙道:“我在小妹体内下了千里香,罗刹已经寻香追了过去。”
“千里香?”
“一种追踪所用的蛊,为防万一,我混在早茶里让众人饮了,这是植物蛊,进入体内后会散发出常人难以察觉的微香。”绯红从腰囊里掏出一个细竹筒,拔开木塞,从里面拈了一条细白的长虫出来:“虽然人难以闻到,但这种以香为食的嗜香虫却对千里香的气味极为敏锐,哪怕远隔千里亦有感应,将其埋入皮下,你就能据它的动向判断出正确的方位。”
玉无心二话不说,撩起袖子伸出手臂,绯红用头簪挑破臂上的皮肤,将嗜香虫从创口中送了进去,这虫鼓在皮下缓缓蠕动,爬行的方向恒定不变,该往哪处追一目了然。
玉无心道过谢,嘱咐方大海和大厨子好好守在庄里,脚尖一点,纵上院墙朝外疾速腾跃而去。
绯红一下瘫坐在地上,幸亏她多留了个心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又瞟了一眼碎成石渣的大圆桌,拍拍心口——也幸而先迷昏了赵捕头,不然玉无心在震怒之下难保不把怒气发泄在这个当差的身上,连方大海和大厨子都被怒火冲霄的恶鬼相吓个半死,她一个柔弱女子能挺得住实属不易。
那小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往后大伙的日子都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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