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委托人
“哇哇哇哇哇——!!!”
刚出谷就听到熟悉的尖叫声,绯红一手捏着只玉瓶,一手堵耳朵,纵身跳上矮坡,跑不出几步,就看见小青的脑袋从前方不远处的一株大树后探出来,面色发黑,趴在地上吃力地往前爬行。
“糟!”绯红加快脚步,暗责自己大意。
她之所以选择百花谷做居所,正是因为它三面环山,一面围林,因林中多有猛兽出入,是以寻常百姓不敢入内,通常会到这里来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应邀前来的朋友,一类是来找麻烦的江湖人。
为了应付那些不请自来的狂徒,绯红在入谷的通道上埋下竹蛊,中蛊的人会出现四肢疲软,头晕目眩的症状,一般情况下,那些人在发现自己腿软乏力时都会知难而退,还没人能坚持到进入谷中。
但是小青自跟她以来,被抓着尝过不少药酒,本身就具一定的抗力,在谷中谈话时蛊毒还没有发作,所以一时疏忽了。
虽说竹蛊不至于伤人命,但对于功底极差的人而言仍有相当大的危害,希望能赶的及时,如果因此让那丫头半身残废,可就要陪进下半辈子去伺候她了。
“丫头!别动!”她不知道动作越大蛊毒蔓延的越快吗?
小青听到叫声,奋力抬起头,张了张嘴,憋了半天终于叫出声来:“小姐!!救命——”
呼救的同时,就见一道黑影从她后上方呈弧线落下。
绯红感到不对劲,忙飞步跨上前,在那黑影砸中小青顶门的刹那,甩出长鞭卷上去往前一拉,只听“铿”的一声,小青指尖三寸的地面被凿出一个深洞——那黑影竟是一柄刃过六尺的黑长大镰。
绯红收回鞭子,一把捞过小青,拖着后退了十来步,狠狠瞪向前方。
持镰刀行凶的是名怪异的男子,满头乱发披散在脸前,看不清容貌,身材高瘦,背脊微拱,穿着一身黑衣长袍,从肩头处扯去了袖子,露出两条铁青色的胳膊,臂上刺着鲜红的火焰龙纹,浑身散发出一股死亡气息。
绯红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动我的人?”
我、的、人!
半死不活的小青一听到这三个字立马幸福的晕过去了——小姐啊小姐,有这句话就是叫小青死一百次也甘愿!
那男人拔出镰刀扛在肩上,冷冷道:“她中了毒,与其受煎熬,不如一死痛快。”声音如同沙砾磨老石,既糙又刺耳。
“敢情你还是好心帮她解脱了!?”绯红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赶忙从玉瓶里倒出解药喂小青服下。
那男子将镰刀的长柄拆分为三截,往背后一,原地蹲下。
绯红抱起小青,面对着他往后退步,一只手仍紧紧攥着鞭子。
直觉告诉她,这男人不是普通货色,那把镰刀的刀刃上斑斑点点,闪耀出暗红色的光芒,是人的鲜血经久累积而造就的成果。
对于这种不清底细的家伙不能心存好奇,最好是能避则避。
绯红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后,退到坡下便进入了埋蛊区,那时再转身奔走不迟。
刚这么盘算着就见那男人起身跟了上来,绯红忙扬起长鞭护在前。
“别过来!站在那儿别动!”
那男人似乎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戒备,顿下脚步,哑声道:“我来寻人,并非杀人。”
寻人?会特意跑到百花谷来寻人不就是冲着她绯红来的吗?难道这家伙也是来拿她项上人头换赏钱的吗?
“你是什么人?先报上名来!”
那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两个字“罗刹”。
绯红心中一秉——活丧尸罗刹!
在江湖上名倾一时的杀手,曾先后灭了三大帮五小派,据说他镰下从不留一条活口,除了不杀老人婴孩,一旦被他列入黑名单就是必死无疑。
但此人已销声匿迹多时,绯红出山后只听闻过他的事迹,从没想到会有照面的一天。
“你是罗刹?”不是她存心怀疑,而是在印象里,罗刹该是她父辈那一代的人,但眼前这个,怎么看也不像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罗刹不语,只定定的站着不动。
这时小青悠悠转醒,绯红放她落地,低声嘱咐:“你先回谷里去。”
小青眼睛一亮:“小姐!你终于肯留我啦!”举双手高声欢呼,再把拳头一握:“您看着吧,小青肯定会把百花谷打理的干干净净,每天洗手做羹汤等着小姐回来~”
罗刹闻言喃喃道:“百花谷?你就是夺命仙子绯红?”
绯红恨不得拿瓶子底直敲那多嘴笨瓜的头,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情况,就晓得**猫子鬼叫。
“还不赶快滚远点!”
河东狮吼果然比什么都管用,就见小青吐了吐舌头,拔腿朝谷里飞奔而去。
等她跑远,绯红才舒了口气,弯身掸掸裙子上的灰尘。
“你就是夺命仙子绯红?”罗刹加重了语气又重复问了一遍。
绯红拿古怪的眼神看向他。
“你觉得,我看起来跟你一样,是为了五百两赏金甘做衙门狗腿的人?”
虽然绯红不排斥“夺命仙子”这个称号,但始终弄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值得官府悬赏缉拿的事,就连上门寻衅的家伙她都手下留情地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却总是不断有人滋扰她悠闲的生活,这让她异常恼怒。
“哦?”罗刹微撇嘴角,“你以为……我是为了赏金而来?”
“难道不是吗?没想到曾令江湖人人自危的杀手也有落魄到需要靠衙门赏金度日的一天。”
来百花谷的人非友即敌,罗刹和她素不相识,会找上这里除了赚取赏金还真想不出有第二个理由。
罗刹不理会她的讥讽,抬起一手轻轻拨开脸前的乱发,“这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绯红呆住了——那是一张冷厉清瘦的面庞,微抿下垂的薄唇泛着妖异的青紫色,一字对排的浓眉低低压着一双死灰的双眼。
与其说是死灰一般,倒不如说像蒙了一层薄膜,那层半透明的薄膜紧密的遮覆在眼球表面,使得瞳孔看起来模糊发白。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的双眼却能准确无误地对准自己所站的位置,更甚者,他不用眼观,竟然知道小青身中蛊毒,竹蛊之所以能杀人于无形之中,正因色味奇淡,更别说已潜入人体,如果不看表相,连施蛊的人也未必能察觉出来。
罗刹从漫长的沉默中感受到她的疑惑,抬头轻轻一嗅。
“林中有泥土湿气,青草芳香以及……淡淡的苦味,越近地面,苦味越浓,先前那女子,身上也散发出同样的苦味,听她呼吸急促,说话时力乏气虚,不难猜出原由。”
“五感失一的人总是较正常人要敏锐,但是!“话锋一转,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既然你能听出小丫头说话有气无力,必定也听出来那还只是个孩子,听说你的原则是不狩猎目标以外的人,怎么今天那么好兴致?”
“与其痛苦等死不如解脱。”罗刹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冷冰冰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狗屁!”这是什么歪理?他怎么能说的那么理所当然?“谁说只能等死,遇到这种情况,你要真心想帮助她,难道不该是先琢磨琢磨怎么救人吗?刚才我要稍来迟一步,那丫头不就死的冤枉了?”哪怕他没那么好心,大可以掉头走人。
罗刹可以感觉到眼前的女子正在极力压抑着怒气,本来还准备说些什么,但想想却放弃了,观念不同的人想要达成一致的见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也不需要别人认同自己的想法。
“方才是我得罪了。”
绯红一愣,她认为这人不是那种会轻易低头的类型,看他现在束手束脚的模样倒叫人讶异,对了,方才他拨起头发,展露面孔,说是为此而来,那么……
“你想要我帮你治眼疾?”那双眼睛怎么看也不像天然生成。
“素闻百花谷夺命仙子蛊术高超,特来拜访,只想求个解方。”罗刹单刀直入,抬手在眼前一拉,指甲过处,在眼膜上划出一道黑痕,就见从那处散出许多密密麻麻粒状生物拥聚蠕动在一起,喷出白色粘,只眨眼间,就把那道浅痕修补的完好如初,再慢慢隐没于薄膜之中。
“这蛊种不是我的专长。”绯红只想早点把危险分子打发走再回去好好喝一口茶。
“也就是说你知道它的来历?”罗刹往前走了两步,口气有些微激动。
“你这人倒是懂得听话外音,就算我知道也不一定解得了,而且,就算有办法,我干嘛一定要帮你?”
她这个人可是记仇得很,坚决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原则奉行到底,敢对她的丫头动手,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心理准备,虽说她救的及时,也没有什么实质的伤害,但一听到他拿来当做杀人借口的歪理就莫名气愤。
罗刹也不跟她多话,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
“这是……”绯红接过来打开一看,双手顿时剧烈的颤动起来,脸颊上逐渐涌起两片红霞,“天……天、天!这是秦王破阵的曲谱!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求医不忘带礼物,这家伙挺上道的嘛!哎?等等!他怎么知道她想要这琴谱?
“凤仙楼的琴师所赠。”
凤仙楼……凤仙楼……!?
那不是毒仙百里明月所开的妓院吗?
“你去会过百里明月?”
“正是她让我来此寻你。”
绯红寻思这三年往来中,倒没听过毒仙与活尸有交情,两人所处时代不同,以百里成名的时间来推算,那老妖怪少说也有两百多岁了,但从外貌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也罢,摊上这些奇怪的家伙,会发生什么事都正常。
“百里明月被誉为毒仙,连她都解不开的毒,就笃定我能行吗?”
“蛊与毒的差别,你比我更清楚。”
绯红双手抱紧宝贝曲谱,“看在前辈的面子上,帮帮你也没什么,只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这曲谱是慷他人之慨,不算你的酬劳。”
“你想要什么?”依旧是平静无波的低哑嗓音。
绯红啪啪拍了两下手,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
“来!笑、一、个!”
!!!
她错了!
她真的不该浪费那么好的机会去要求一个不懂欢笑之真谛的人去展露笑脸,也许叫他扫地烧饭还实际点。
绯红趴在石桌上玩起了自己的指头,刚才、就在刚才,她提了那么个鬼要求,然后就看见罗刹面无表情地把嘴角扯成一字型,还没等她看清楚,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笑过了。”
那是在笑吗?哪一点像在笑!
但人家就是坚定地认为自己笑了,如果那家伙眼睛管用,她可以给一面镜子照照那张万年不变的棺材脸,她也不介意亲身示范什么叫做“笑脸迎人”。
挫败地瞪向倚在栏前的人,发现他微抬下巴,将脸面正对向太阳,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日光的沐浴。
刺眼的强光模糊了原本刚硬的线条,在他的眼窝和口鼻间投下了深深的影,使得原本略带邪气的面孔添了几分沧桑,这人……应该有不少故事吧。
“怎么不过来坐?”
罗刹偏了偏头,从木然的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过来坐。”绯红这次换用命令的口气。
罗刹迟疑了片刻,缓缓挪到桌前入座,绯红心说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她本来多温柔的一名贤惠女子,硬生生被逼成了河东狮。
“要请人帮忙至少要释出善意,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晒太阳的吗?”
“抱歉。”
又来了,她要他的抱歉做什么?
绯红揉了揉太阳,屈指轻轻敲击桌面:“好好好,我说你感兴趣的,你所中的蛊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虫蛊,那些细密的粒状生物似乎是以粘筑巢,在你的眼球表面安了家,若随意剥离,恐怕会伤到你的眼睛,要解蛊,必须先了解蛊的源,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那些粒状物究竟是什么虫子。”
“你没见过?”
绯红摇了摇头 ,托起下巴沉思了一会儿。
“据说金沙江畔群聚着一种水虱,以此制蛊,粘如鱼胶,专封人的五感,虽然只是传闻,但与你的症状倒有几分相似,你去过那一带吗?”
罗刹低头不语。
“我对探人隐私不感兴趣,但施蛊的时间地点以及施蛊人是谁,对解毒都至关重要啊,再则……我刚才说的那种蛊,通常都是妇女用于惩戒负心汉的手段,你可有负过什么人?”
看他的面容,虽因肤色唇色异于常人而略显诡谲,但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多长几两说不定还是美男子,以他的目测年龄看来约有二十五六岁,气质上更老成些,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子就算没讨媳妇儿也该尝过“荤腥”,搞不好他对哪个女人始乱终弃才遭到报复呢!
绯红不禁为自己坏心眼的揣测偷笑了起来。
“没有,我对女人……没兴趣。”
“哈?”绯红真有些给他惊到了,“你对女人没兴趣?难不成你是……”
“我对男人也没兴趣。”他接得倒快,没有半丝犹豫,声音完全不带波动,但是……
“这种话你不要说的这么认真好不好?”好吧,绯红承认,听到他说对女人没兴趣时,她是有那么点兴致盎然,听到他说对男人也没兴趣时,咳咳,好像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望。
罗刹把脸对向她:“我这人什么都不好,就是做什么事都认真,听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要是人,我都没什么兴趣,除非他们成了我的生意。”
绯红又兴起扶额头的冲动:“老大,你也是人好吧。”
“我对自己,更没兴趣。”
他说的一字一顿,咬字清晰、严肃非常,绯红无语,好吧……好吧……她还能说什么呢?全给堵回来了,偏偏态度还让她被堵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这种人,比那些油腔滑调的泼皮公子更难应付,后者只要撒把虫子他们就乖了。
“你……你对谁有兴趣不用跟我报备了,我们先来琢磨一下该怎么解开这个蛊,首先要从源入手,看来有必要去一趟黑水河。”
“走吧。”
“唉?去哪里?”绯红不明所以看他直起身走过来。
“去黑水河。”说着拉起她的手就往亭外走。
绯红一时傻眼,“等、等等,我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需要准备什么?”
“盘缠……”
“我有。”
“换洗的衣物……”
“路上买。”
“我的茶……”
“有茶馆。”
“喂,等一下,走过去太远了,还要雇马车啊!”
话还没说完,身子一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罗刹扛在肩上,“我比马快,可以驮着你去。”
绯红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这……这人刚才还说“对自己没兴趣”,他明明就急得要死呀,等不及要治好眼睛呢,还敢大喇喇说“对自己没兴趣”??
于是,半柱香之后,小青捧着空盘子在百花丛中迎风流泪——“小姐!厨房到底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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