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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

      天色未开,铺天染地一片墨色。城郊乡村的菜农柴农刚挑着担子离开家,在官道上黑前行,想要进城。早上的河市还没开张,一行行的军队就披押持戟,从皇城出发,扼守长安各门,尤其是从洛阳往长安的东南方的建春门。长安人人恐慌,不敢出门。虽然盛世还在延续,但是百姓心中显然已经动摇了。上头一点风吹草动,百姓就惶恐不安,闭门避祸。比之五十年前承光盛世到极致的时候,已经大不同了。可叹朝廷犹不自觉,仍然沉醉于盛世的虚像。

    水清寒昨天晚上去天香楼整理帐册,顺便安排天香楼今日的经营。收拾完各种事,窗外已经敲响了三更的锣。水清寒不便在天香楼留宿,叮嘱了几句,就叫随行的沅沅打了灯笼,一起走路回到红袖书院。

    从天香楼到红袖书院并不远,沿着朱雀大道向南,走到清河坊,拐进去就到了。

    今夜的长安明显感觉不同。有些夜作的商铺,今夜不约而同都关门歇业了。路上行人稀少,除了远处隐隐传来更夫的锣声,长安几乎寂静如死。

    水清寒心里有点打鼓。

    果然,向南走了不远,就看到铁甲的军队匆匆行进。黑夜中无声无息,训练有素,像一条择人而噬的巨蟒,在长安城中游动。

    水清寒与沅沅让在路边,看军队过去。

    沅沅担心地低声问道:“水姐姐,这些官兵,是为了跟烟波大哥作对的么?”

    水清寒眉头微皱。

    除了大拨的军队在向东南方向行进之外,还有小队的官兵,在街巷间巡逻,检视行人。

    有一组四人的巡逻队发现了她们俩,快步向她们走来。

    沅沅吓了一跳,拔脚就要跑。

    水清寒揪住她的后领把她拉回来。

    “跑什么跑,又不是作贼。”

    沅沅只好不情愿地站回来,一抬眼,官兵已经在眼前了。

    “原来是水姑娘,怎么深夜在街上行走?最近乱得很,早点回去,别被贼人劫上了。”

    听见熟人说话,再走得近些,水清寒才认出来,原来是五城兵马司管巡检的敖翔天,平时也是红袖书院的常客。

    水清寒笑道:“有些事要处理,回家晚了。敖大人好辛苦,半夜里还奔波。”

    敖翔天叹了口气,长枪顿地拄着,道:“没办法,谁叫上头有吩咐呢。我们陈默大哥不在,突然间五城兵马司就成了任人支使的小奴才了,皇里下来好几个人,乱点将,全派出去了。说忙也不忙,就是这样到处巡逻。要到明天中午才能歇下来。”

    水清寒心里暗暗吃惊,表面笑道:“那到底是巡逻什么人,动这么大阵仗。我在长安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你巡检营的统领亲自出来巡逻过呢。”

    敖翔天并不隐瞒:“今天中午,青王要进城来了。皇上对此很重视,跳过五城兵马司,直接动用禁卫军,守住八门,想要在城门外把青王一举拿下。”

    水清寒试探他:“那就是不许进出了?”

    敖翔天摇摇头:“倒也不是,不然断了草市河市,也招惹民怨。只不过今天之内,只准女子妇人进出城门,男人是断然不会放出去的。”说完,他还斜了水清寒一眼,笑道:“水姑娘若想出城,当然可以。不过烟波和银钩的人想要出城,那是绝无可能的。”

    这话明显是有意的了。

    水清寒应付地笑笑,不敢再问。她正要开口告辞,突然街上蹄声得得,一阵乱响,两骑转眼便到眼前,长嘶勒停,乘者跳下马来,拱手便秉:

    “敖统领,皇上突然紧急宣召陈默大哥。兄弟们营里找不见他,只能来请示敖统领!”

    敖翔天眉头微皱,问道:“圣旨?”

    乘者点头,语气焦躁:“是皇上贴身的大太监亲自传旨,说半个时辰内不去面圣,诛九族!”

    敖翔天和水清寒都吃了一惊。

    误旨虽然有罪,但历来不过罚军棍,最严重也不过贬职。这宣召陈默的圣旨,不但不经黄门来宣,而由大太监亲自宣读,而且竟然说不到便要诛九族。天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乖戾之旨。

    敖翔天深吸了一口气。

    “马给我,我试试看能不能跟禁卫军守城的说说,让我出城去找陈大哥。”

    报信的人点点头,抹了把汗,把缰绳递到敖翔天手里。

    敖翔天翻身上马,临走之际望着水清寒说:“水姑娘,如果你见到烟波,告诉他,今天之内,要老老实实地呆在朝廷的视线之内,最好去京兆尹那里作客。他是重点的防范对象,如果有什么异动,恐怕不止他一人难保,红袖和银钩都将无人存活!”

    水清寒正震惊之际,敖翔天已经打马远去。

    五城兵马司来报信那人,和剩余的巡逻兵一起,匆匆地走了。留下水清寒和沅沅,呆立在当地。

    远处官兵呼应点将的声音如同龙吟虎啸一般,震荡着整个长安。

    水清寒突然觉得头脑有点晕眩。

    沅沅伸手扶住她。

    “快,回书院去,叫人去找烟波!”

    沅沅诧道:“水姐姐,你想阻止烟波大哥?”

    水清寒咬牙,憋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去找他。我也只能尽力劝他回来。眼前这个局,分明是有人布下了,叫他向里跳的!在天香楼时,他说过,青王造反的事大有玄机,很可能是皇上和青王联合演的一出戏,想钓出一些人来。我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大!他既然知道是钩,为什么还要去咬?!”

    必须找到他,必须立刻找到他,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世事艰难如履冰,一失足成千古恨。

    水清寒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尖锐的风呼啸着东奔西突,冲得脑海里一片茫然。她回想起以前的一些画面。

    剑刺进去,血喷出来。

    不行……绝不能让他死……不管做什么,不管什么名什么利,什么血什么恩义,就算什么都失去了,只要能活着,能面面相对,欢言笑语,逆天也不惧。

    逆天也不惧。

    水清寒的心里的风突然静了下来。

    “走,我们先去银钩赌坊看一看。十三应该会派人留守,问他,才能知道烟波在哪里。”

    “皇上,宣文门宣武门,承天门奉天门,与建春宁夏迎秋藏冬四门,八处城门守卫军来报,从昨日傍晚封城开始,无一男子进出。”

    李玄启倚在影壁上,怔怔地望着院外的天色。

    渐渐地,拂晓了。

    “另外,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陈默,还没到。”

    李玄启转眼过来,淡淡地问:“到半个时辰了?”

    “回皇上,尚有一柱香时间。”

    李玄启挥挥手:“那就再等一柱香,万一枉杀忠臣呢?陈默一向对朕忠心,总要给他个机会的。不提此事,还有别的什么人来?”

    “回皇上,太后娘娘来过,照皇上的吩咐,奴才将太后娘娘请回去了。另外,梅妃娘娘适才求见,奴才说了皇上不见任何人,但梅妃娘娘却还不走,这会子还在殿外等着呢。”

    李玄启沉沉地叹了口气。

    太监不敢接话。

    半晌,李玄启淡淡地开口:“宣。”

    太监引着梅妃进来。

    梅妃默不作声地进来,在李玄启身前一丈处停步,屈膝跪下。

    李玄启向她勾勾手,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梅妃起身,到他身旁坐下。

    两人并坐着,望着外面的天空。

    李玄启转了转眼,看到梅妃神色淡淡的,并不亲近。

    “云苏,你看这天色,一天比一天亮得早了。”

    梅妃淡淡地应道:“夏日将至,自然一天比一天早了。”

    李玄启怔了怔,伸出手去,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

    “你生气了?你生气朕打了你?”

    梅妃不卑不亢,直视着他的眼睛答道:“臣妾十四岁进,便蒙皇上宠爱纵容,予取予求。臣妾受此圣眷,常自以为天下女子的运气,再没有能好过臣妾的。臣妾私心里不拿皇上作天子,却认作是自己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我夫妻六载。那晚之事,不过是丈夫一时作气,打了妻子。床头床尾,能有什么恩怨?皇上今天肯见臣妾,臣妾已觉心暖。”

    李玄启叹了口气,顺势把她抱在怀里。

    梅妃静静地不再说话。

    空荡荡的大殿里,透着黑暗的凉意。即使亲密相拥,也觉得全身寒冷。

    李玄启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闭上眼睛,轻轻地说:

    “云苏,不要恨我。我平生,最不能容忍别人怨恨我。”

    那你又为何要做出让人怨恨的事呢?梅妃心想。

    一个穷凶极恶,对手足兄弟尚要赶尽杀绝,对有养育之恩的太后娘娘也倨傲不恭,对宠爱如宝的女人也会挥掌相向的人,为什么也会有这样可怜的神态?

    不,他不可怜。

    名与利,尊荣与权位,虽然不能换来幸福快乐,但一夕拥有,也是不逊于生活幸福的另一种宝物。有名利为伴,虽然孤单,却也心安。因为名利流转,不会背叛于人。会背叛人的,只有人。与其与自己心爱的男子凄凄惶惶地相依,不如各自富贵,相忘江湖。

    毕竟这瞬息万变的世上,没有永远。

    她和李玄启,原是一路的人。

    名利在握,天下在手,怎么会可怜?!

    唯有此刻,深夜相拥,凉风如水,才会觉得——他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可怜。

    梅妃微微地笑了。

    李玄启似乎感到她在笑,抬起头来,望着她,也笑笑。

    “云苏,你不喜欢宸妃?我立刻下旨把她撤了。”

    梅妃摇摇头:“听说宸妃向佛,玉华的清心殿也空了很久了,她能常去念念经,为皇上祈福,于臣妾亦是得福。”

    李玄启笑道:“你不怕她念咒咒你?”

    梅妃泰然道:“臣妾命硬,遇见皇上这六年来,早就被后的女人咒了个遍,现在依然无恙。”

    李玄启笑而不语。

    半晌,他突然侧身靠在梅妃肩上,叹道:“云苏,你真是个心强的女子,我很喜欢你。”

    梅妃纠正他:“要称‘朕’。”

    李玄启哦了一声,失笑道:“错了错了,是朕错了。”他倚在梅妃身上,望着夜空,笑道:“云苏信否?朕时时午夜梦回,总以为自己还没当皇上,一时就忘记了。”

    梅妃沉默了一下,叹道:“皇上,你早已坐上皇位了。没人可以与你争。”

    李玄启笑笑,不语,依然靠在她身上。

    夜风中夹杂着晨风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太监也悄悄地退下去了。

    空荡荡的大殿中,只剩下两人相依的身影,和地上一抹映的霞色。

    寂静中,李玄启突然开口,淡淡地说:

    “我知道你想提醒我,青王对我没有歹心。以前曾有个人这样对我说过,我把他杀死了。不过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是朕最心爱的女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他说话的时候,仍是闭着眼,语气也淡淡地,似乎很寻常。

    梅妃突然觉得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冷汗冒出来,有点晕眩。

    他杀死了谁?

    梅妃觉得有点恶心,她忍住想吐的感觉。

    “你想知道我杀的是谁?”李玄启突然抬起头来,笑着问。

    梅妃不敢搭话。

    李玄启坐得直直的,远远地望着天边升起的白霞。

    “每年的今天,我都睡不着觉。云苏你最体贴,只有你知道来陪我。我以为今年会不同。我能高枕无忧了,我是九五至尊了,这世间再也没有对手。”

    他突然变了脸色,梅妃发现他的脸色有点青白。

    沉、疑忌、飘忽。

    就像那天的夜宴上,他打她时的表情。

    李玄启悠悠地叹了口气,说:“但是我还是睡不着。”

    梅妃心想,你是因为青王还没死,所以才睡不着罢了。过了今晚,你就能睡着了。

    她这样想着,李玄启突然一转头,盯住她的眼,低声说道:

    “我觉得他在看着我。”

    梅妃胆战心惊。

    “谁?”

    李玄启盯住她不放,两眼中泛着红丝。他一字一字地说:

    “玄明,是玄明。”

    梅妃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一缩。

    是了!今是玄明的忌日。怪不得他每年的今天都睡不着觉。他说的“我杀了他”,指的就是他杀了玄明!

    这件事虽然人人有疑,但第一次听到李玄启亲口说出来,梅妃觉得格外震惊。陈年的鲜血突然穿越时空,飞溅在她面前。已经被尘封了的谋杀案,今年今日,在玄明的忌日里,再次在青王身上上演。

    梅妃觉得心潮澎湃。

    她心中升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是了,她救不了青王。不过,李玄启也年年日日地受着杀人之罪的煎熬。虽然不足以偿还他欠别人的血债,但多少有些报复的快感。

    梅妃这样想着,居然笑起来。

    李玄启凝视着她弯弯的嘴角,脸色渐渐沉下来。

    梅妃惊觉失态,以为他生气了。

    但李玄启没有生气,他只是看起来有点疲惫,有些颓丧。

    他懒懒地叹了口气,说道:“云苏,我想睡一会儿,你不要走,留在我身边。”

    梅妃只有点头,扶他到榻上。

    李玄启疲惫地阖上眼睛,沉入梦乡。

    梅妃低下头,看到他的手,还握着她的。

    不要走,留在我身边。

    他睡梦中似乎还在喃喃地说着,但疲惫如山压来,他终于静静地睡着了。

    梅妃感到他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便把手抽了出来。

    睡梦中的李玄启并无所觉,只是五指虚无地握着,仿佛还残留着相握的感觉。

    梅妃望着他沉睡的脸,突然有种荒谬的错觉。

    他会不会是死了?

    他的呼吸若断若续,轻不可闻,手指微微张着,脑袋无力地垂在一边。

    前人有说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像他这样整天算计着杀人害人的人,在睡梦中突然死了,也不是很奇怪的事吧?

    梅妃这样想着,又观察了他一会儿,始终没见他动弹。

    她忍不住,悄悄地伸出手指,去他鼻下试气。

    凉凉的气体拂过她的手指。

    他还活着。

    梅妃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突然,李玄启喉中突然咕噜了一声,他的手指猛地握紧,模糊不清地说:

    “……不……不要杀我……”

    梅妃吓了一跳,向后便退,退了一步,才知道他是在说梦话。白白惊了一身冷汗。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梦,梦到有人要杀他。难道是玄明找他索命来了?八成是的。

    梅妃看到李玄启额头上出了汗,脸色也变得苍白。

    心里微微有点揪起来。

    她探身去拿毯子,给他在薄被上加了一层。

    梅妃轻轻地把毯子盖好,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李玄启的手突然从被子下伸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梅妃吓得魂都要飞了,慌忙就要挣脱,但李玄启抓得很紧。

    睡梦中,李玄启嘶声叫了出来。

    这一次,他说得很清楚。

    李玄启叫道:“云苏!不要杀我——”

    梅妃脑中轰地一下,一片空白。

    原来……他梦见的不是玄明,而是她。他梦见她要杀他。

    梅妃心中鼓胀起难以言明的感觉出来,迅速地胀、胀、胀,在心里鼓噪地难受。挣开了李玄启的手,梅妃逃出殿,奔到院里,才觉得两脚虚软,全身无力。

    她扶着影壁,无力地坐下。

    影壁下的汉白玉石台上已经没有半点余温。好像两人刚才完全不曾在这里并坐过,相依过。

    天色几乎要全亮了,只剩半天的黑夜还在挣扎着不肯退去。

    刚才挣脱时头发乱了,此时金钗叮地一声堕地。

    梅妃独自坐在影壁前,对着残留的夜色,突然眼睛酸胀,流下泪来。

    她越哭泪越多,索不擦,披着头发,眼泪肆意地流。

    日与夜,仿佛是分割生死的界限,冥冥中有眼如巨灯的魔鬼,挥起斧头劈开天地,划分日夜,断决生死。万物及众人,不过是斧下的蝼蚁,得富贵的也好,受贫穷的也罢,都不容拒绝,无能改变。

    却不知道她这一哭,是为了谁?青王,还是皇上?

    什么都不用想了,长夜漫漫,何妨痛哭,何必求解,何须挂心。

    泪尽时,东方既白,巨变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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