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他无法用力
加州的阳光总是最丰沛的。
住下来的两个月时间,乔正芸和洛锦每天都在阳光中醒来,在清晨中穿过海边的薄雾,然后躺在沙滩上,就这么懒洋洋地过完一个上午的时间。
下午的时候,他会弹琴给她,然后她偶尔回画画,会拍照。
只不过到最后总是他给她拍得多一些。
她会选一些好看的照片放进空间里面,做成一个小小的天地。
很老土,却很能够打发时间。
终于过了最热的季节,阳光开始变得渐渐温和,不那么炙热。
研究所那边也终于来了电话,通知洛锦可以一试。
努力了这么久,他却开始犹豫,捏着那张报告单,甚至开始有些却步。
正芸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他站在窗边拿捏着那张纸发呆的模样。
她放下茶杯上前,将纸张拿了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最后轻轻地,却坚定地握住他的手,“我想要一个孩子。”
洛锦的手略僵了一下,沉吟了许久,才笑看向她,“好。”
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了,可过程却并不轻松。
吃药,打针,足足折腾了三四个月,她的人已经瘦得脱了形,终于得到了好消息。
两个人看到b超屏幕上那个小白点的时候,差点喜极而泣。
洛锦也越发体贴,凡事都亲力亲为地照顾着她,到大雪覆盖着全境的时候,正芸的小腹已经微微地隆起。
两个人窝在房间里,开着足足的暖气。
她最近总是嗜睡,不过七点过,就已经很困很困了。
洛锦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小腹上。
明明每天都在进补,她却还是这么瘦,连手臂都有些脱形,脸色也不像一般孕妇的那般好,脸更是瘦得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大了。
她很辛苦,到了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还是每一餐都会吐。
可她却从来都不说。
洛锦在医院里见过其他的孕妇,她们总是挺着肚子,脸上挂着功成名就的笑容,恨不得自己的男人将她们当成菩萨一样依百顺地供奉起来才肯罢休。
可正芸却从不。
她很安静,就连吐了也只是会对他笑一笑,安抚他这个紧张的准爸爸说那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还说越是这样,证明孩子就越是健康。
等精神好一点的时候,她又会拼命地查字典,想给孩子选一个好名字。
可是当了母亲的人,总会觉得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字都不够匹配自己的孩子。
她选来选去,总也选不好,每每懊恼的时候,才会发一点小脾气。
在他心里,这样的时刻简直美不胜收。
就如此刻,她已经睡着,蜷缩在他的怀里,如同小猫儿一样,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轻轻地放开她,关上窗帘,床榻上的人却突地翻了一个身,直接冲进了洗手间里。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呕吐,乔正芸扶着盥洗台,身上一阵阵发冷。
“正芸?”洛锦在外面拍着门板,“你要不要紧?”
她想说不要紧,可是她不能说。
因为她要省点力气,去摁马桶的开关,将自己的呕吐物冲走。
心里唯一的意识,就是万万不能让他看见……
洛锦焦灼不已,眼光瞥见床头的钥匙,拿过来直接就将洗手间的门打开。
她已经在里面晕倒过好几次,他不能不把钥匙放在经常能拿到的地方。
可这一打开,门里的乔正芸便跟石化了一样,浑身都僵住。
洛锦快步上前,“正芸,你……”
话音未落,他便被撼住……
马桶里,全是血,满满的,鲜红的血……
“正芸!”他惊呼着去扶她,乔正芸想笑,却发现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
车子如一头嘶鸣的兽,飞快地疾驰在马路之上,洛锦握住她的手,“你要不要紧?”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无数次,虽然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要紧,我们回去吧。
但他还是坚定地将车子往医院的方向开去。
乔正芸与他十指紧扣,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侧向车窗这边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瞒了这么久……
终于,瞒不住了吗?
正芸被匆匆地推进了检查室,给她做试管婴儿的医生给被洛锦喊到了加州医院。
夜半的时间,走廊里安静得有些吓人。
洛锦忍住自己心里的惊惶怒意,“她为什么会这样?是吃了什么药物的原因吗?”
医生摇头,“孩子很健康……早就已经不需要吃药了。”
“是不是之前吃的那些药对她的身会有影响?”
“怎么可能?”医生连忙摇头,“那些都是普通的药物,其他的孕妇也在使用,不会对身体造成这么大的损害的。”
“那到底怎么回事?”洛锦已经接近疯魔的边缘。
那么多的血从她的嘴里吐出来,现在就算是华佗在世告诉他正芸没事,他也不会相信半个字!
医生被他此刻的模样吓到,亦是沉默了良久。
直到最后,才叹息一声,“洛先生,你的妻子她很爱你,爱你已经超过了爱她自己。”
洛锦一怔,“你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检查室的门一刻不打开,他就一刻也安心不得!
医生盯着面前的墙壁,思忖了片刻,终是开口,“几个月前,她第一次来研究所的时候,告诉我,我们擅自改基因这个实验是在犯罪,她不想让你冒险。”
洛锦愣住。
他明明记得正芸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医生说很有希望,成功几率很高。
“事实上,这一项技术,我们到现在还没有研究出来,”医生叹息,“但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技术不成熟?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洛锦震惊地看着医生,“那孩子……”
“孩子是洛先生的孩子,但是卵子,来自于另一位华裔女大学生,乔小姐找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捐赠者。她说,她要给你生个孩子……”
医生每多说一个字,洛锦的脸色便越发惨白,他踉跄地扶住旁边的墙壁,“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可以不要孩子……不是非要孩子不可……”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面前检查室的门,“因为乔小姐在来美国之前,就已经查处了罹患胃癌二期。她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可现在,瞒不住了……”
“洛先生,这个孩子,我劝你不要了。乔小姐的病情如果能够从现在开始得到控制,说不定还会有三到五年的时间可以存活。我们……”
“你胡说八道什么!正芸怎么可能会生病?她不会生病的!她会活得很长久,一直留在我身边!”洛锦急急忙忙打断他,“我不信,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信!”
医生无奈,“洛先生,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是……”
检查室的门被打开,里面的医生探出头,拉下口罩,“谁是洛锦先生?病人要求见您。”
乔正芸已经醒来,轻轻地转头,就看到了站在病床边上的洛锦。
他没有坐下,甚至没有握住她的手。
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本来应该挺括的肩膀此刻却耷拉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眼里有怯怯的,有复杂的情绪,就这么看着她。
医院的灯光很明亮,在这样的灯光下,他的脸依旧是有棱有角的,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可那脸上明明还残留着惊慌失措,虽然他极力掩饰,她却还是看出来了。
她多了解洛锦啊,她爱了他那么多年,连他的一个皱眉,她就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失望。
正芸轻轻地扯出一个笑,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一根手指,“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
她说对不起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在疼,疼得他想要弓起自己的身体,可他却不能。
因为他是没有资格在现在喊疼的。
洛锦将身体挺得笔直,像是打了钢钉一样。
他的手却在抖,不停地,抖。
到现在为止,他终于明白,她那一句太迟了,是指的什么。
正芸看着他,轻轻地笑,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疼痛,甚至没有任何的抗争和不满,她只是轻轻地握着他,“很早以前就查出来了。”
早到什么时候?
她记得子弹穿过她的宫,带走他们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查出来了。
那时候,是一期。
如果那时候切除三分之二个胃,可能她还可以活。
可是,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不想活了。
她开始自我放逐,甚至让自己嫁给骆景兴……
洛锦看着她,心慢慢地被拖进沉痛的绝望之中……
他从未问过她,从未问过她为什么要嫁给骆景兴。
可是现在,他也不必再问,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只是想,要他死心而已。
可是,他才刚刚把她找回来,他们才在一起看了那么一点点日升日落,人生还很漫长很漫长,他怎么可以承受这样的结局?
正芸还在笑,手指轻轻地想要去挠他的掌心,“你别这样,开心点,宝宝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洛锦倏地反手,将她的手掌狠狠一握……
“孩子,我不要。我现在就去安排,马上手术,然后接受化疗!我不要失去你!我不要……”
正芸狠狠一震,然后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你在胡说什么呢?”
她枯瘦的手轻轻地摁在自己的腹部上,“别让宝宝见,他会不高兴的!”
洛锦的心口空当当地疼着,全身僵硬得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他狠狠地盯着她,“你别想害死我的正芸,我不许!”
乔正芸轻轻地从病床榻上起身,抱住他,“锦,我们回去。”
绝望从脚底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都绞成一片一片,洛锦垂头,有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入她的颈窝。
他终于明白,她此刻的所有平静,是因为这一切,是她早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她只不过是,在实施她的计划。
正芸冲着他撒娇,“回去吧,好吗?我们还和昨天一样,去看看宝宝的婴儿房,然后你唱歌给我,我们回家去,我困了。”
病房里很安静,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擂鼓一样狠狠地敲打在他的心上,一下,又一下。
残忍地,却又是温柔地。
钝痛,锐痛,或者是,全世界已经找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此刻洛锦的感觉。
他狠狠地捏住她的肩头,“我们就在医院,哪里都不去,我马上去找医生,你马上做手术!”
说完已经放开她,踉跄着脚步往外走。
“洛锦!”乔正芸忽地追上他,张开双臂拦在了他面前。
她眼神里充满了倔强,像是在说,洛锦,你怎么这么不话?
他想拂开她,她却不让,“这是我们的孩子!他有你的基因,他生活在我的身体里!他是我们的孩子!你敢不要他,我就不要你!”
为母则强。
这四个字,他是第一次深深切切地,体会到。
可却体会得如此痛苦,如此绝望。
正芸咬牙,“要是你想弄掉他,那么我就和他一起,一尸两命死在你面前!”
头顶的灯空空旷旷地投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可也只是虚幻。
他们在背道而驰。
心在一起,可命运,却在渐渐远离。
洛锦慢慢地蹲下身去,轻轻地抱住她的膝盖。
他的身体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了一团,佝偻,落魄,他抱住她,苦苦哀求,“正芸,胃癌的治愈率很高,我求求你,不要放弃你自己,也不要放弃我……”
这个时候,乔正芸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语言。
她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哀求,看着他,绝望。
“可是,复发率也很高。”
她只有这么一句话。
是让人痛苦的事实。
两个人终于沉默了下去,乔正芸慢慢弯腰,拉开他的手臂,“带我回家,或者,我和孩子寻一个你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她是这样地决绝,连一丝余地都不给他留。
这不像是以前的正芸……以前的乔正芸总是舍不得洛锦受一丝的委屈。
可是,这更像以前的乔正芸……她在用她的命,爱着他。
洛锦摇摇晃晃地起身,慢慢地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医院外面,落雪无声。
他的心已经冻成了一片冰原。
原本以为熬过了最冷的冬天,已经春暖花开,可现在,春天却永远不会再来……
两个人回到了别墅里,一切又回到了安静的时候。
只是这种安静让人窒闷。
心,好慌,好慌。
白天的时候,他们像是最苦大仇深的敌人,乔正芸总是防备地看着他,不允许他说出半个让她打掉孩子的话来。
可夜晚的时候,他们却是最亲密的爱人,如寒冬夜晚的孤儿一样抱在一起,汲取着对方的温暖,然后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她依旧吐得厉害,连夜半都无法幸免。
洛锦耐性极好,总是会起来给她做饭,做最清淡的米浆,然后喂到她唇边。
乔正芸摇头,“我不能只吃这个,我要吃点有营养的。孩子需要。”
她已经没有了自我。
他渐渐投降,用越发哀伤地眼神去看着她。
乔正芸却自己下楼,开始热牛奶。
洛锦拒绝支持她的行为,他开始把自己封闭在漆黑的房间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回答。
日子开始像北极的冬天,永远见不到一丝阳光。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如此对待她。
可是情感却告诉他,她在慢慢地遗弃他……
她在用自己的行动教他,如何和她说再见。
他怎么可以允许她这样做?
他们已经抛弃了那么多的障碍,连道德都可以不要,连亲人都可以丢却,她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他,不允许!
绝不!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啊……
绝望混在血液当中,一点一点地从他的心脏里渗出来,他的悲伤,甚至无处去诉说。
偶尔的夜晚,她也会拉着他的手,“宝宝动了一下,你摸摸。”
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温柔。
甚至觉得,她是在惩罚他,惩罚他来得太迟,来得太晚!
可她却总是笑得那样温柔。
就好像一切都很美好一样。
人在面对生活的时候,或许可以骂出一句我,但是在面对命运的时候,却只能被打断脊柱,再也无法直立行走。
日子慢慢地滑走,正芸的肚子也越来越大。
时光像一首慢悠悠的老歌,不悲不喜地将他们困顿其中,想要挣脱,却又无力。
他们之间,终于彻底沉默了下来。
直到乔司南的到来。
他拿过洛锦手中的病例,全身颤抖着,将它翻完。
洛锦以为自己会被打一拳,可乔司南只是慢慢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掏出了一根烟。
打火机在他手中响了好几次,差点燃了他的袖口,烟才被点燃。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又递给洛锦。
洛锦颤抖着将烟头捏在手里,全身颤抖得像此刻窗外的落雪。
一抬手,将烟头狠狠地摁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空气中瞬间飘出一股肉皮的焦糊味。
“如果她没了……我也……”
“你也怎样?”乔司南抬头,目光狠戾地望着他,“我警告你,洛锦,你要是也死了,孩子我和黎洛是不会管的!你别忘了,你曾经是我的情敌!我才不会给你看孩子!”
洛锦全身抖得更加厉害。
乔司南看着窗外的落雪,淡淡开口,“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能改变什么?”
让他选择的机会,早已经失去了。
洛锦瘦得已经脱形,眼睛狰狞地盯着乔司南,“我要让她打掉孩子!”
“已经五个月了,怎么打掉?”乔司南忍住全身的颤抖,“你还是好好和她想一想,孩子叫什么名字比较好,相信我,取名不是个简单的活。”
洛锦眼中的光终于彻底地暗淡了下去,再也无法点亮。
翌日,黎洛也赶来了加州。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乔正芸和洛锦,微笑,再微笑。
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矫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