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小插小曲（下）

    中考落榜后，虽挨了父亲数不清的骂，但他并未对我完全失去希望，原因是这年不光我没考上，同一村子与我一起参加中考的七八个学生一个也没有考上。他们之中，有几个平时还比我用功，成绩还比我好。

    暑假之后，就进入秋季这个学期。学期伊始，与我一同落榜的同伴们就重返校园，进了补习班。受此大气候影响，父亲也让我去了。按说，时年十六岁的我已老大不小了，应该懂得了一些起码的道理，如从父亲一个暑假的责骂中有所感悟，用心珍惜他所给的这次宝贵机会，但我偏偏管不住自己，仅仅苦学了一个月，就又开了小差，开始混起来。我所选择的补习学校，是方圆二三十里久负盛名的镇中。

    在这里，我被安排在了一个比较不错的应届班——35班，也就是当年夏雪所在的这个班。之所以说是一个好班，一来是因为这个班适合我，我虽为补习生，却连人家应届生的基础都不如，完全适应不了补习班那种以复习为主的、一日千里的快节奏，而在这个进度稍慢的应届班，我可以方便从容地打一下薄得不能再薄的基础。当然，这是之后才感觉到的，当时的我哭着喊着也想去补习班，直至被姓梁的校长一顿臭骂之后，撵了回来，才痛哭流涕、无可奈何地留了下来。谁知，梁校长这个差强人意的举动竟无意改变了我的命运。

    讲到这里，夏雪微笑着打着我，问，你所说的拒绝好机会是不是说这？

    我说，是呀，你说的太对了，如果去了补习班，今生今世就错过了与你成为同学的机会，也就永远丧失了得到你这个天下最好姑娘的机会。

    夏雪的微笑更美了，完全是那种幸福的笑容。

    接着，我又说，你这个班的第二个好处是，好学生多，学习风气浓，全校数一数二的应届生都在这里，且班主任李金玉老师也待我不错，居然让我这个眼睛近视的大高个坐在了前排，为的是让我好好学习，给他出点成绩，也给自己一个交待。但我并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和至高无上的荣誉，一点也不用功，虽说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大混特混，但骨子里生就的应付学业的态度，却再次挡也挡不住地从头到脚直冒出来。

    夏雪惊奇地问，你贪玩厌学，我当时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呀？

    你一心沉在学习中，哪里知道我这个貌似学习的混混的底细？！我回答说。

    见我口干舌燥，夏雪善解人意地递我水瓶。

    我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咱们那所学校离我村不太远，也不太近，大约有四五里远，按照学校的统一安排，我有生以来首次历史性地住在了男生宿舍，吃起了食堂饭。在学习上，我丝毫不占优势，但饭量却惊人得很，是典型的草包肚，学校的份饭吃个半饱都显勉强。为免受忍饥挨饿的罪，我平均每隔两天就往家里跑一趟，取来一些干粮，然后在每天下午两节课后，准时跑回宿舍，和另外几个同病相怜的饿虎吃顿“班中餐”。

    由于人太多，灶台自然供不应求，所以得轮流热饭。如此，这“班中餐”一吃就是一个多小时，直至越吃越懒，越吃越不想去教室。最后，这“班中餐”逐渐演变成我不去教室逃避学习的新借口。一年仅有两个学期，我补习生活的第一学期就在以吃为主、以学为辅的格局中飞也似的逝去。在学期末春节前举行的那次初三年级摸底大考中，我这个不要脸的补习生连你们好多应届生的中等生都没考过。虽说如此，却依然不急不躁，不烦不恼，不羞不臊，跟没事人一样，一点奋起直追的冲动和迎头赶上的决心都没有，对迫在眉睫的几个月后的中考毫不在意，继续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优哉游哉的生活，“班中餐”继续大吃特吃，一顿都不误。

    否极泰来，乐极生悲，直至连一向对我漠然置之的老天都看不惯了，都讨厌了，并很快用一种足可伤我心肺、挫我灵魂的办法，惩罚、鞭挞了我这个心安理得地不思进取的懒人。

    春节过后的正月，在校住宿的我把行李烧了，原因是天气太冷，室友们往灶内加炭太多，把土炕烧成了火炕，烤着了我位于大炕头上的行李卷。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傻眼，也使我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这极度的恐惧主要来于对父亲的害怕。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严厉得简直无法想象的他，并向他交代。这可是家里最好的一套行李呀，却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给烧了。在恐惧中，我不吃不喝，只顾失声痛哭，从当天下午一直哭到了第二天中午。李老师来劝了，劝不住。男生们也一个个来劝，但仍劝不住。

    望着面目全非、黑如焦底的行李，我连寻短见的心思都有了，因为我实在无法通过父亲这一关。我敢肯定，如果把这套行李带回家，非让他当场打死不可。

    夏雪又插话了，她眼睛睁得很大，惊奇地问，你真的那么怕你父亲吗？

    我说，怎么不怕，难道你不怕自己的父亲？

    谈不上怕，父亲从来不打我，最多说一两句威力不大的硬话，夏雪回答。

    你不知道，这事在我家里好比捅塌了天，大得很，我承担不起，我说。

    那后来呢？夏雪津津有味地问。

    我说，是这样的，见我毫无办法，只顾缩在墙角哭，同村来的同伴日红、双明给我出主意，劝我先别回去，由他们帮我把行李捎回，向我父母说明情况，然后再作打算。

    果然，父亲一看见那套烧得惨不忍睹的烂行李，顿时就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跳下炕就要到学校去揍我。经母亲和同伴反复劝说、阻拦，才终于作罢。当然，这些细节是由帮我捎行李的同伴们转述的，我无缘目睹。向我转述的同伴日红心有余悸地说，“幸亏你那天没回家，回去可就完了。”

    捎回行李后的第二天下午，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学校了，又给我送来一卷。此时的我，仍没有去教室上课，仍呆在宿舍，哭哭泣泣。不仅没完没了地哭，连饭也不肯吃一口，因为事情的结果还未见分晓，我哪有心思去上课呀。见父亲来，我吓得缩在炕角，瘫作一团，用惊恐不安的眼睛躲躲闪闪地瞅着他，等待着他即将而来的疾风暴雨般的发作。但父亲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愤怒的表情，眼神平静，口气也很平淡，只是告诉我以后多加注意，再烧了可就没了。

    几句话之后，他就走了，临走时又提醒我努力学习，不要瞎混。

    父亲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但他反常平静的态度对我施加的影响丝毫不比打我、骂我一顿逊色，我难过地觉得，自己真对不住他，不好好念书，还烧了家里唯一一套体面的行李。父亲走后，在极度的伤心与自责中，我又哭了一个下午，边哭边反思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罪恶”行径。我终于认识到，自己这么多年不上进、不学习、不成气、不要脸，还败家，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怎么对得起父亲的期望和所付出的心血与汗水，以及他那来之不易的学费。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彻底、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反思。在反思中，我痛下决心，决心从今以后，一定要努力学习，用勤奋上进和优异成绩来回报父母对我的爱与关怀，以及他们无处不在、无微不至的付出，回报李老师对我的殷切期望与悉心关照。从此，我犹如一个回头的浪子，拼命地学了起来，一次懒都没有偷过。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事都忘记了，但这次烧行李的经历，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清晰如初，这把天怒人怨的火，彻底烧醒了长期以来我浑浑噩噩却浑然不知的头脑，将我脱胎换骨地改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与以往任何时候的新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