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此刻的她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来俊臣一回头,看见九念正蒙着脑袋躺在座榻上,便背着手走过来,问道:“怎么了丫头,嫌这太阳毒辣?”
九念躲在绸缎里,没动。
“巧姑,你陪她去那边那个亭子里歇息吧!”来俊臣道。
九念一听,便把身上盖着的绸缎掀了开来。
不远处,华言和向城站在小丘上,恰好看见她掀开了绸缎...
他们之间的距离,虽听不见说话,但却能看清楚每个人的表情,华言望着她久违的一张脸,虽说还是以前的清丽模样,却比往日丰腴了一些。
而另华言惊讶的是,九念掀开锦缎的那一刹那,竟是对来俊臣笑了...
九念笑望着他,脸上是一副自己都觉着恶心的讨好。
“我不去亭子,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来俊臣一见她微笑的小脸,心里也跟着高兴,这丫头难得冲他笑,今日不知怎么,这般高兴。
“说吧,我这些日子也没空去后院看你,你是有什么短缺的吗?”来俊臣背着手,像个父亲对小孩子说话一样。
九念走过来,竟是无比温顺的替他掸了掸身上的杂草,道:“我这几天不知怎么了,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来杀我。”
来俊臣哈哈大笑:“这梦我经常做,一晚上不做都觉得不舒服。”
九念微微蹙眉,心里骂他,却换上一副没有破绽的笑脸,道:“我和你能一样吗?我是个女流之辈,胆子小了去了,我想跟你说说,能不能把姜竹内找来给我当差?”
来俊臣道:“那个老姜,这小半年来天天在狱中骂我,我就让他骂,骂死在狱里也让他见不了天日。你想都不用想了,他是不肯给我办事的。”
九念道:“我有办法让他为我办事。只要我去狱里亲自接他。”
来俊臣方才还笑着,此刻的笑已经只是浮在脸面上了,露出了一丝丝警惕:“一个女孩子家,去那牢里做什么,你要为了这事找我,爹爹不能依你。”
他说罢,转身走了。
九念重新在榻子上坐下,气坏了,将头重新蒙上,吩咐巧姑也坐下了。
山丘上,华言面色冰冷,向城也看得呆滞。
“哥...九姑娘她...方才...方才是在替来御史掸衣服吗?还笑得那样...开心...”
姒华言沉了沉,微微眯起眼睛,道:“被奸人所困,总要假意妥协一二,阿九是个聪明的女子,怕是这样才不会吃亏。”
向城背过手去,望向九念。
巧姑望着万国俊、来俊臣等人在前方射箭,便道:“娘子,你看那靶子上,竟写着许多个人名。”
“嗯...”九念被来俊臣拒绝,心里很不舒服,心情不大好,闷闷的回了一声。
巧姑虽是仆人,却是识字的,她抻着脖子向远处的靶子张望着,嘴里轻轻地呢喃着靶子上的人名:
“姒华言...王国忠...苏启望...李牧远..狄光远...天哪...这些可都是当朝重臣的名字啊!”
九念一晃神,便恍惚中听见了姒华言的名字,猛地掀开脸上的绸缎,问道:“巧姑,你刚才说什么?”
巧姑其实也是迫于来俊臣的淫威才入来府做仆人的,内心对来俊臣也是颇为不满,此刻竟没有藏住心思,道:“我说,他们这几个人,好像在每个靶子上都写下了朝臣的名字,若是射中了哪一个,就去诬告哪一个。”
九念坐起来,也抻着脖子向那十来个靶子张望着,那靶子上的确写得都是大臣的名字,不过九念不懂朝政之事,并不认得几个,只是在看到姒华言的名字时,不禁心惊肉跳。
万国俊、王弘义、卫遂忠三个人已经拿上了弓,而来俊臣和侯思止正站在一旁负手观看,这其中的乐趣,也只能在他们此刻嗜杀的眼神里读取。
自从垂拱二年武皇打开告密之门后,李唐皇族多半死于这些酷吏之手。他们是皇上的鹰犬,所杀之人也是皇上要杀的人,可是日积月累,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越发的猖狂起来,经常会因为私怨为残害忠良,如同一条条咬人的疯狗!
他们杀红了眼,直到杀到不知该杀谁,便想出了一个荒谬绝伦的手段,便是用这靶子写上人名,射中哪一个便去想方设法的罗织罪名诬告,以此立功。
九念的视线在姒华言的名字上停了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动着浓浓的担忧,然而她再往右看,湿润的眼眸忽然像是结冰的湖沼,刹那间溢满了仇恨。
写有“姒华言”的靶子在最左面,而那十几个靶子之中,最右边,则是一个九念夜夜做噩梦都会切齿的名字,吉云战。
她的手死死地扣在座榻的扶手上,那木头仿佛成了吉云战的喉咙,她的指甲处泛起一丝尖锐的疼痛却没有察觉,依旧生生的抠着...
卫遂忠走到来俊臣面前,恭恭敬敬的将那弓箭呈给他,贼兮兮的眼里溢满了谄媚:“来御史,您请吧!”
来俊臣慢悠悠的接过他手里的弓箭,活动活动手腕,一一扫向那靶子上的名字,侧头对侯思止说:“思止,你希望射中哪一个?”
侯思止微微抬了抬下巴,刚要说话,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父亲。”
来俊臣眉头一皱,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凝固了一般,耳朵嗡的一声,回过头去,拧眉望着那抹俏丽的倩影缓缓而来。
她一步两步傲然轻盈,三步四步志在必得,五步六步已经走到他面前,那张细看之下,与他极其相似的眉眼噙满了笑意。
“你方才叫我什么?”来俊臣讷讷地问。
九念压了压嗓子,只感觉自己体内的骄傲与正气全部被逼到了九霄云外去,复又唤了一声:“父亲。”
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而脸不要了,叫这老贼一声“父亲”又何妨。
九念见来俊臣愣住了,便笑着说:“父亲这游戏实在是新鲜,九念在院子里呆腻了,见这新奇的玩法便也动了心,可不可以让我试一试?九念还没有射过箭呢!”
其实她在冀州的时候,跟一名叫做李逾辉的驿卒学过射箭,只不过她太瘦弱,臂力不稳,总是会射偏,学过几次便失去了兴趣。
来俊臣的表情变了变,从方才的惊喜又换回了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将弓箭递给她,道:“果然是我的女儿,你早该这样!”
九念接过弓箭,手心发汗。
她来到那靶子前,冰冷的目光早已看不到别的东西,她只能看得见一个靶子,那上面写着令她恨之入骨的三个字:吉云战。
吉云战...
枉费华言救你一命,将你视作朋友,而你却想至他于死地。
吉云战...
你用那烙铁烧焦我的皮肉,让我终生都被烙上罪人的烙印,害我不敢再见阿言,再见团儿,害我在这酷吏的手下苟且偷生。
这些债,我一定要还!
九念眯起眼睛,望着他的名字,搭弓瞄准。
她的周身散发着杀气,即使隔得很远,向城与华言也能够感受到。
此刻的她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华言失望的看着她,英俊的脸颊越发苍白。
向城握了握拳,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她果然是和来俊臣一伙的...”
姒华言没有回答,沉着脸,脑海中尽是关于她的回忆。
她恨恨的骂他偷马贼,急得快要哭了的样子...
她背负着一身秘密,不肯告知他姓名的时隐忍的样子...
她大汗淋漓的拉着木爬犁跑到河边朝他挥手的样子...
她被来俊臣送到药王府生命垂危的样子...
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一枚毒药,贯穿他的肠腑...
九念举着弓,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要借着来俊臣的手报复吉云战。
她的箭术虽然并不算准,也没有什么把握,但起码有一点是九念可以决定的,那便是避开姒华言。
姒华言在最左,而吉云战在最右,她就算是射得再不准,也射不到姒华言的靶子上。
若是射中了吉云战,那算幸运,若是射不中他,就算他侥幸。
九念终于明白了,为何从前敦厚的侯大哥,自从坐上了这御史之位,便像是换了一个人相似。
原来手握别人生杀大全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快意,尤其是自己的仇人。
九念闭上一只眼,手上的箭微微颤动着。
来俊臣负手站在她身后,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丫头,你尽管放箭,射中了哪个,就算哪个,开工没有回头箭,你这一箭下去,我们下半年便有活干了。”
九念咬咬牙,刚要放手,忽然一双粗糙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九念回头一看,是侯思止。
侯思止意味不明的望着她,将她的身子稍稍向右斜了斜,小声说:“妹妹,你要再往左一点,才能射到你要射中的人。”
九念一惊,难道他知道?这绝不可能啊...
鬼使神差的,九念便按了他的话保持住姿势,而那靶子都离得太远,想要瞄准也并非易事。
她的心一横,手上一松,那箭便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嗖——啪——”
那箭不偏不倚,正落在靶子上。
然而九念定睛一看,脑子里便嗡的一声!炸开了!
不是吉云战...
她射到的是吉云战左边的那个靶子!
方才一直盯着吉云战看,被仇恨蒙了眼,竟没有发现,吉云战左边的那个,竟是权秉忠的名字!
这权秉忠是谁?
权向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他父亲!九念射向的是她的父亲!
向城与华言对望一眼,扭头便上了马!华言也震惊的最后看了一眼九念,驾马追了上去!
九念愤怒的摔掉弓箭,转过头去看侯思止,没想到侯思止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微微勾起唇角。
“你!侯思止!你故意的对不对!”
侯思止不说话。
九念赶紧抓住来俊臣的衣袖,反复强调:“不能算!这不能算!”
来俊臣心照不宣的看了侯思止一眼,点点头,哄她:
“女儿,我都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休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