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杨门女将罗氏女(终)
罗氏女已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十六岁嫁入杨家,十五年后和离,如果又过了两年,她已经三十三岁。她经历过爱情、婚姻,以及更多的生活的磨难。她能看得出无名对她的好——暂时只能叫他无名。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她已经在无名有意无意地倾诉下,知道了无名的身世。
一个刺客,十八年执行任务那一年被她救起。后来,花了七年的时间脱离了组织,当时二十五岁的他来到阜山,打听到的是她已经出嫁的消息。对方是天波府的四少爷,虽然那四少爷很可能已经战死沙场。于是,他在她不可能回来的地方守着,也为她守候她的师傅。一等就是十年。
他是一个痴人,她已经无端耽误了他的大好年华,现在,她不准备让他为她继续蹉跎时光。罗氏女站在窗前看着不远处的竹屋,她拿着竹篮到山上采了一大把的雏菊——天色还亮,东方晨曦才露出零星光辉。坟墓边的杂草带着露珠,她跪下的时候,沾湿了裙摆。
“师傅,金榜一个月后再来看你。”她想,这里已经不能继续住下去了。于是,她选择离开。当她起身,带着一身的露珠,转身,就看到隐在晨雾里的无名。饶是她再淡泊,仍是被吓了一跳,微微颤动的身子显得她此刻不那么高兴。
“你要离开?”
“恩。”
“我会离开。”无名手中拿着一柄油纸伞,踩在草地上的脚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罗氏女知道他的武功极高,不过眨眼功夫,他已经将伞递到罗氏女的面前,他说:“我写了食谱,放在你的窗外。”
说罢,他见罗氏女依旧犹豫着不肯去拿他的伞,他望了望天空,道:“片刻之后便会下雨。拿着伞,回家吧。”
他握住罗氏女的手腕,隔着一层衣料。纵横伤疤的粗粝大手将伞柄塞入罗氏女的手中。
在罗氏女还未及反应的时候,他便消失在了罗氏女的视线里。
如他所料,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她在屋里翻着他写下的食谱。最后一页墨色如新,显是昨晚他刚刚写下的。雨势渐渐变大,她独自一人吃过午膳,听着屋外滂沱的大雨,终于,她起身出门,拿起油纸伞,将食谱送回竹屋。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间竹屋,竹屋里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张木椅。萧条又冷清,完全看不出有人在这里住过的十年踪迹。她轻轻叹气,放下食谱,便匆匆离开。
雨势太大,终于浸透了她的鞋袜,溅起的淤泥更是玷污了她的碧绿色衣摆。
搁在茅草屋檐下的油纸伞,有雨水顺着伞面留下,在伞尖抵着的黄土地面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渍。《素问》摊开,放在一边,罗氏女的心却回到了十几年前,她在背医书,杨四郎就在那扇小窗处,趁着师傅不注意,给她偷偷打手势。似乎每一次遇见杨四郎,都是万里无云的晴天。他来的那么频繁,每一本医书,每一句话都有他的记忆。时隔四年了,她竟然还是无法忘记他。她叹气,将医书放回书架上。书架上没有一丝尘埃,放眼看整间屋子,又有哪里是不齐整的。
雨势越来越大,到了夜里,竟有倾盆之势。
她终是提着灯笼,拿起搁置屋外的伞,进入了夜幕雨帘之中。
当然,她对整座阜山了如指掌,这些年来,阜山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更何况,她是有目的地的。雨中山路是难走了一些,可也只是比往常多了一刻钟的时间,她便到了当年救下无名的山洞。山洞被藤蔓所遮蔽,灯笼里映出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形容怪异而狰狞的山石岩壁,与深绿色的植被。但山洞之内没有人。
罗氏女轻轻抿着唇,转身欲走。
然而也是这么一转身,她看到高大的男人,手中提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山鸡。
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一双眼眸却透着狂喜。也是一瞬间,他便将山鸡藏到了身后。
罗氏女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带了打火石。”
他接过打火石,燃起了柴火。处理好的山鸡架在火上,慢火烤出了清油,偶尔几滴滴在火上,肉香四溢。而无名只穿着中衣,略带几分尴尬地坐在罗氏女的对面。他时不时地看向罗氏女,在罗氏女蹙眉之后,他便索性大大方方地盯着罗氏女。
“无名公子,罗氏脸上可有东西?”
“没有。”实心眼的刺客这么回答。
“那你缘何盯着罗氏瞧?”罗氏女知道眼前的人并非轻薄之徒,否则此刻的她早就离开了。无名说:“你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罗氏女一怔,又听无名说:“当时我醒来看到你,以为看到了天上的仙子。”
罗氏女一生救过无数的人,可是无名是她生平所救,唯一的一个刺客。
她不知道,在无名的一生中,她是唯一一个给过他温柔的人。哪怕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有时候很自责,自责自己的不济,用了七年才脱离了组织。如果早上七年,是不是就可以赶在她嫁人之前见到她?
“无名公子。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罗氏女说完这些话,看了一眼山洞外,道,“雨势小了,我该告辞了。”
无名的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出神情。但是在罗氏女离开之后,他却紧紧地跟了上去。
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花拾对身边的仙君道:“这无名与罗氏女一样,都是痴人。杨四郎对不起罗氏女,罗氏女应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仙君道,“当年罗氏救下无名,结了一段因。但如果没有你,罗氏绝不可能与杨四郎和离。他们二人兴许一辈子都见不了一面,今世的因便来世结果。如今出了变数,今生必然会结果。只是,是缘是孽,一念之间。”
“听仙君这么说,世间因果轮回,竟是迟早得报。可是那杨四郎,背信弃义,非但对不起罗氏,也对不起他死去的父兄,对不起杨家一门忠烈。可是他的结果却是最好的。相对罗氏受到的伤害,更连累她目前不敢轻易相信别的好男人。相对杨家的人。他实在好的不得了,非但过了十七年安逸的日子,如今更是妻儿相伴,好的不得了呢!”
仙君揉了一把花拾的脑袋,道:“阿拾。你且看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是佘太君寿辰,杨八妹与杨排风一早就来阜山请罗氏女去天波府。既然是老太君寿辰,罗氏女必然要去的。当然,罗氏女原本就没忘记佘太君的寿辰,就算杨八妹她们不来,她也是要回去的。她可是连寿礼都备好了。杨八妹与杨排风毛遂自荐来请罗氏女,其实也是本性贪玩,想来罗氏女这阜山上住上几天。
罗氏女带着杨八妹到山上走了一圈回来,杨排风已经从竹屋里翻出了无名所写的食谱。
“咦,四小姐,你的师傅的厨艺还真不错啊!”杨排风是杨府的烧火丫头,当然,也是后来杨门女将里的先锋。总而言之,她的厨艺也是很不错的。她现在很好奇,一个厨艺高超的师傅怎么就教出一个连饭都不会蒸的徒弟。
杨八妹早就好奇地凑过去了,将食谱翻看了一遍,她嚷嚷道:“排风,这个字迹一看就是男人写的!四姐的师傅是个女人了!还有还有,最后一页的墨一看就是刚刚写不久的!”
杨八妹话音一落,彼此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和杨排风面面相觑,却见罗氏女摇头失笑,道:“你们两个别闹了,这确实不是我师傅的手笔。她和我一样不会做菜的。”
说到这里,罗氏女索性将无名的事情都和杨八妹两人说了。
“听四小姐这么说,这个无名的武功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杨排风托着下巴。
“依我看,咱们杨家没有人比得上他。”罗氏女分析。
“四姐,你这话不对了!我杨八妹要去会一会他!”
“诶,八妹!如果一对一的打,你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是如果论万人敌,论行军布阵,这天下间的男儿都没有一个比得过你的!”罗氏女笑着拉住杨八妹。杨八妹这才轻咳一声,压抑着笑,道:“那当然了!对了,四姐……”
杨八妹犹豫了一会儿,朝杨排风看去,两人挤眉弄眼了半天,杨八妹终于在罗氏女疑惑的眼神下,将心底话说了出来:“四姐,你知道我不会七拐八拐地说话!那我就直接说了……是那个人对不起你在先,现在你和他已经没关系了。我和太君,还有杨家所有的人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我、我看那个无名是个痴情的人。你、他……他……”
罗氏女没有让杨八妹继续说下去,只是转移了话题。
杨八妹二人看罗氏女如此态度,也就没有再提。感情的事情,外人怎么说都无用。只能等她自己看透。三人于是便说到了给太君的寿礼之上。在阜山上住了一日,不料翌日一早杨宗保就匆匆赶来了阜山,说是杨四郎和银镜公主带着他们的孩子去了天波府,杨家在朝中政敌不少,原本不应该闹出太大的动静,但是佘太君说什么也不肯让杨四郎进入天波府!所以,杨宗保是来让罗氏女避一避的,这次寿辰最好也不要去了,往后再给补上。
“我还是去一趟天波府吧。”
“四姑姑,宗保此来就是让四姑姑避一避的。你怎么还偏要回去了?!”杨宗保十分无奈。可是罗氏女也说了:“你既然叫我一声姑姑,就听我的。”
众人并不知道罗氏女此刻是担心杨四郎,还是为了别的,总之,她态度十分坚决,他们也不好阻拦。下山的时候,杨宗保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们,可是杨八妹等人都没有感觉。杨八妹略一思索便知道了那人就是无名,因此她问杨宗保:“你看那人武功如何?”
“在我之上。刚刚是他因事分散了心神,否则我也察觉不到。”
杨八妹噤声,心里一时想到自己的四哥,感到一阵无奈和失望,又想到罗氏女和无名,倒是露出几分笑意来。众人各存心思,唯独杨排风最是简单,她这次回去就想看一看那银镜究竟长的怎么惊天地,泣鬼神!还想看一看那背信弃义的人怎么还有脸回到天波府!
天波府外,柴郡主劝着佘太君:“太君,此事万不可闹大,何况,四哥是走投无路了,不然,我们先让他们到府里再说?”
“住嘴!”佘太君龙头杖一顿地,“今日让他们入了杨家的门,来日我如何面对杨家的列祖列宗,如何向四女交代!”
“郡主。”杨六郎对她摇摇头,“怕是他们一进城就被盯上了。”
不过已经不打紧了,杨家灭了辽国,功高可以盖主,然而,如今的杨家是一门孤寡。当年帝王担心杨家尾大不掉,可以任由杨家毁灭。但现在形势不同,杨家的这些女人到底是女人,在帝王眼底不会对他造成威胁,相反,如果他此刻对杨家动手,将会失去天下民心,当年的旧恨加上如今的新仇,势必会为他的统治造成危害。杨家男儿死后,无人与潘仁美抗衡。帝王权衡之术,岂容潘仁美一家独大。此刻的帝王已经对潘仁美起了灭族之心,杨家的最大政敌将会消失在政坛之上。
所以,即便杨四郎回来,带着辽国公主,表面上看着玄乎,实际上却不会对杨家造成太大的危害。
原来当日杨四郎探母回营,萧太后便对他起了杀心,是银镜公主恳求萧太后手下留情。从此,杨四郎与银镜带着他们的孩子到了深山老林隐居避世。不久之后,听说辽国败北,银镜公主偷偷祭拜萧太后,途中,宗源染了恶疾,辽国国破,没有能资料宗源的人,所以,夫妻二人无奈带着宗源回了天波府救助。
罗氏女一行人到了天波府外,就看到杨四郎与银镜抱着孩子,跪在太君面前。
“我无脸来见太君,只是,现在我的孩子得了重病,我可以自杀谢罪,但是求求太君救一救我的孩子!”
佘太君没有看他,只是责问杨宗保,道:“你怎么把你的四姑姑带来了?!”
“娘,你不要怪宗保,是我自己要来的。”罗氏女安抚道,“稚子无辜,娘,让我去看看。”
在场的百姓很多人都见过杨四郎,他已经跪了这么久,所有人都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们纷纷议论,杨四郎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会带着一个陌生女人和孩子?杨四郎的老婆不是站在佘太君身边吗?
很快,潘家的人来了,他们将当年杨四郎做的事情全部都说了出来!
场面一时动荡,谁都没想到忠心耿耿的杨家将竟然会出这样的人。一时间,杨家将的威武形象,在众人的心中大打折扣。而罗氏女已经得到太君首肯,前去给宗源把脉。银镜和杨四郎都感激地看着罗氏女,可罗氏女的一句话非但让两人崩溃,就是一旁的百姓都如鸟兽散!
“是瘟疫。”罗氏女也微微变了脸色,大辽死伤无数,堆积如山的尸体无人清理,瘟疫蔓延也是预料之中。可是银镜却偷偷带着孩子去拜祭了萧太后,孩子体弱,染了瘟疫是很正常的事情。罗氏女悲哀道:“……拖了太长时间,已是回天乏术。”
“不、这不可能,宗源还这么小……”看着银镜抱着宗源哀戚地哭起来,杨四郎猛地战了起来,道,“你不是医术高明吗?!医者父母心,你怎么可以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就不去救他!”
杨四郎话音刚落,一柄锋利的宝剑便凌空击来。杨四郎这些年做惯了大辽的驸马,疏于练习,武艺早就不如以前,带着杀气的宝剑将将就要取了杨四郎性命!杨六郎见状,出于兄弟之情倒是想去阻拦,却是被佘太君一把按下。回到佘太君身边的罗氏女唤道:“无名,住手!”
剑锋入了肌肤,鲜血渗透。可是这凛然的剑势却戛然而止。
“我尝闻杨家一门忠烈。如果潘仁美的手下所言不虚,此人愧对宋庭,是为不忠,罔顾杨家一干男儿抛的头颅洒的热血,是为不义,为一己之私,弃父母不顾,此番回宋朝,更是陷母亲于危难,是为不孝,三媒六聘娶了妻子,转眼与他人生儿育女是为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辈,你竟还让我住手?”
“……无名,我只是不想让太君难过。”这些骂杨四郎的话,听在佘太君的耳中,该是有如何的切肤之痛?杨四郎固然不对,却不应该让老人承担这些。更何况,她只是不想脏了无名的手……无名见她面沉如水,却没有丝毫动容,心知刚刚阻拦他,并不是为了杨四郎,他心中一喜,倒是立即收回了宝剑。
“吾儿,疫情该如何控制?”
“这种瘟疫很常见,我这里有药方可预防与解除。”
“那你快去准备。”佘太君看了一眼无名,道,“这位侠士,可否护送吾儿?”
无名一喜,对佘太君抱拳示意,然后便跟着罗氏女离开了。
罗氏女离开的很干脆,甚至没有多看杨四郎一眼。原来她的心早就死了,适才他说的那句话,也没有给她造成任何的伤害。
圣旨很快来了。
帝王显然对杨家很宽容,甚至让杨四郎选择——杀了银镜,从此还在杨家的人;不杀银镜,从此与杨家陌路。
杨四郎跪在地上,脖颈处流着鲜血。
佘太君和杨六郎等骨肉至亲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即便他十恶不赦,却仍是一奶同胞,一起生活过的至亲。可是杨四郎犹豫了那么久,只是对着太君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要带着银镜离开。
“且慢!”佘太君闭上双眼,道,“孩子的尸体必须焚化,否则疫情扩散。”
“不要,我不要!你们不能伤害我和木易的孩子,呜呜呜……不要,我求求你们……木易,你求求他们……你说过,不会让宗源出事的,呜呜呜……”
银镜公主已有癫狂之态。
可是孩子的尸体留不得,杨四郎很明白这一点。他强行带走了银镜,并非是他不想重新做回杨家的人。可是,早在圣旨下达之前,佘太君就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了。还能和他相依为命的,只有银镜。
他们离开了。佘太君紧紧闭着的双眼留下一行清泪,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太多的苦难。她知道杨四郎此去,必然会遭到截杀。帝王不会容许辽国的王族还活着,不管杨四郎杀不杀银镜,他都容不下她。如果杨四郎杀了银镜,那么,他会看在杨家列祖列宗的面子上饶了杨四郎一命,他很清楚,先是背信弃义,后是杀了妻子的杨四郎永远不会得到杨家人的承认,留他一命无妨。如果他不杀银镜,那么太简单了,他会派人追杀他——他虽不是最圣明的君主,但是杨家陪着他风风雨雨多年,此时他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不愿在佘太君面前诛杀杨四郎。
疫情很快扩散,幸好罗氏女早有准备。
一个月后,帝王为佘太君补上了一个寿辰。佘太君一是做寿,二是正式收了罗氏女为第四女。
宴会散后,佘太君对罗氏女说:“金榜,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现在年纪也轻。娘觉得无名是个好孩子,你以为如何?”
罗氏女沉默不语,却是低下了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
而另一方面,花拾看到了有始有终的罗氏女,心中甚觉欣慰。
“……仙君,你说我下一世会成为谁?”
仙君手一挥,只见空中浮现几句诗,正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