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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Act.61

      act.61

    那是1870年的秋天,9月1日,拿破仑三世战败被俘的消息通过电报传到了大洋彼岸的纽约,于是埃里克退掉了返程的船票。等到巴黎公社运动爆发,他们彻底推迟了行程,索性在纽约居住下来,且本地也有熟人,缝纫机公司的艾萨克·胜家先生,帮了不少忙。还邀请他们去看了当地有名的黑人剧团表演。

    “美丽的梦中人,快快醒来,

    星光和露珠在等着你,

    白日的尘世一片喧嚣,

    已被那月光催眠入睡…”

    正如史蒂芬·福斯特的歌谣那般,这片土地没有巴黎优雅华丽,但也别有一番风情。

    停留了几个月,道林觉得纽约也不错,安静,别人只知道他是从英国来的小贵族,以为他和埃里克是同居的兄弟。可也有坏处,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总不免被小瞧,更何况还是看上去很有钱又没有保护的外乡人,在某些地痞无赖眼中就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他们雇了两个看上去健壮老实的仆人,没想到这俩家伙就是和强盗团伙勾结的滑头,半夜把人领进来,企图抢劫盗窃。

    不过有惊无险的是,一伙人全被埃里克制住了,剥光了衣服吊在树上一晚上,第二天起床来再去通知了警察来拘捕。后来有看不惯他们的人用这件事来验证他们的粗暴无礼,觉得他们不厚道,直接送警察局就好了何必这样羞辱人呢,私自动刑也是藐视法规。道林真想说,“就埃里克那性格,吊的是脚,不是脖子已经很仁慈善良了!”

    连续制服了几伙不轨之徒后,周围的犯罪人员圈子口口相传这两对格雷兄弟的手段毒辣,以血泪教训奔走相告,俨然成了都市怪谈,以他们的房子为中心的这条街上从此十分太平。再等后来,出于埃里克的兴趣爱好,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每周周末做义诊,慢慢攒起好名声,三天两头的收到邻居苹果派或者草莓酱。

    于是某日夜里,入睡时间过后,道林下楼拿本落在客厅的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动静时,他首先是不敢相信,这伙贼是外来的没听说他们呢,还是艺高人胆大不怕他们呢?不管是哪个,道林都不会牺牲自己娇贵的生命去以身犯险的,退步,放埃里克上!

    然后逮到了一个孩子,被埃里克拎小鸡似的拎起来,扣住手脚,也堵住嘴巴,不让他尖叫。这孩子瘦的吓人,穿茶绿色衬衫和卡其色粗布背带裤,很不合身,露出一截骨瘦嶙峋的小腿,赤着一双脚,指甲缝里都是泥,一双棕色眼睛亮的吓人。

    埃里克绷着脸说:“附近肯定有他的同伙在放哨。”

    道林看着这孩子凶恶的神情,像只要扑上来咬人的腊肠犬,有点可怜他,可也不敢靠近,对埃里克:“还是个孩子,不要弄伤他了。你看见他在我们的屋子里干什么吗?”

    “在厨房里偷食物。”埃里克说。

    道林听到这,忽的笑起来,对埃里克眨了眨眼睛,“哈哈,不觉得很像某个我们认识的孩子吗?我是说,叫埃尔的那个。”

    埃里克难得的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不过神情显然没方才那样可怕了。

    道林走进厨房看了下,被翻得有点乱,地上还有个破了个洞的旧篮子,显然是作案工具。他找到一块布铺垫,拿了两块派,两罐果酱,一盒曲奇饼,还有三个苹果放进去。再走出去,对孩子说,“我可以让你说话,但不要大叫,万一引来警察就不妙了。”

    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质疑,但还是迟疑的点了头,接过道林递过去的篮子,紧紧抱在怀里。

    “拿得动吗?”道林问。

    孩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兀然说:“我看到你们扔派了,还是完好的。我想你们可能有吃不完,或者不喜欢,我只是来拿派的。”

    道林愣了下,说:“呃,是吃不完。”他想了想,“你说前几天吗?那个派是坏了啊,别告诉我你捡回去吃了啊,会坏肚子的。”

    “还能吃的。”孩子坚持说。

    道林在后面十步外的梧桐树下找到了偷东西的孩子的同伙,还是个小不点,带一顶过大的灰色护耳帽,坐在地上打瞌睡。

    “你在做什么呢?”道林问。

    他就迷迷糊糊醒过来,乖乖地回答:“我在等我哥哥给我带晚饭回来。”

    这小家伙让道林想起了巴黎孤儿院的那几个孩子,不过当年的那些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不再那么依恋自己了。对啊,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他的心不禁更软了几分,叹气似的说,“或许你可以在……”在这里休息——道林想这么说,可看到孩子警惕的眼神,只得拐了个弯儿,“你们有地方睡觉吗?”

    孩子点头。

    道林说:“如果你们还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尽管来找我们。或许我们就帮你联系个孤儿院。”

    稍大点的那个孩子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好不容易才带着弟弟从孤儿院逃出来的。”

    道林目送他们两个小小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融入夜色中。因为哥哥两只手都用来捧篮子无法牵着弟弟的手,弟弟只好抓着哥哥的衣角,像只小企鹅蹒跚着跟着走,走几步,还要扶一下滑下来的帽子。都还这么小呢,无依无靠的,该怎么生活呢?道林不免担心地想。

    “别那么凶,埃里克,他有点像你,不是吗?”道林说。

    埃里克抿了抿嘴唇:“我可从来没被抓住过。”

    道林:“……”这种事有什么好炫耀的啊!

    大约是过了一个星期,哥哥背着弟弟大半夜敲了他们的门。

    埃里克一打开门,就听见孩子的哭着说,“请你们救救我弟弟。我知道你是医生。”

    他的弟弟发了高烧,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终于稳定下来。

    一夜没睡的埃里克不见疲惫,但站在窗边的身影难免有些僵硬,偏过头,硬是不去看道林。

    道林就往他眼前凑,“反正我们屋子的空房间那么多。”

    埃里克当然知道,可是好不容易才把女儿嫁出去可以两个人单独相处,这才过了多久!

    “想想小埃里克,想想肖邦老师,是吧,我们该这么做的。”道林说,“我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去做呢?也许会有孩子能和你一样长成英雄般的人物呢。”

    埃里克都要被他逗笑了,摸摸他的脑袋,“好了,我也同意了,别像只小狗狗一样看着我。”

    这对兄弟长大以后继承了道林在纽约的慈善事业,他们真诚的由衷的感激道林教授,并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林教授看上去年轻俊美,我后来知道了他的正是年龄,完全无法相信,隔壁面包店的大汤姆和他一个年级,可看上去像他的爸爸似的。他慈悲的心肠正如他的外貌一般美丽,不嫌弃我身上的泥巴,把干净的浴室给我们用,还买了新衣服送给我们。我的小伙伴找来时,他一并大方地接纳下来,人越来越多时,说实话我是有点害怕的,尤其我一直知道黑发先生有点不耐烦我们打搅他们的生活,但我并没有担心太久。因为教授很快决定开办一所学校,收留无父无母的孩子,是的,是学校,他不仅仅是要给我们衣服和食物,还要教导我们求生的本事。说实话,在那之前,我们是喊他道林先生的,后来才改口叫教授,他非常高兴我们这么叫他。虽然他对我们恩深再造,不过,恕我直言,教授的课堂实在一般,可能是不擅长教书把,到后来他自己可能也察觉到了,只担任校长头衔,为大家延请老师回来。”

    道林开办学校是享受被叫做教授或是校长的尊敬,但也不尽然,在这对兄弟住进来之后没过多久,道林收到了来自巴黎的一封信,是克里斯汀寄来的。

    那是1871年的6月底,天气升温,蝉鸣叫的让人烦躁,外面闷热的像个大火炉,道林看到克里斯汀的签名,并不以为意,拆开了封蜡的信口:

    “……我很遗憾将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我知道我应当与你说,我得知了莉莉娅的死讯,她参加了公`社`运`动,加入了妇女联盟,在街垒战中被当场击毙。我找回了她的尸体,已经安葬。还有艾迪、蒙达、布罗特他们……似乎有不少人参加了,我还在打听他们的消息,希望他们平安,可能是被流放了……”

    道林的手颤抖起来,他吸了吸鼻子,放下信,他张开嘴,哭泣般的抖动的声音就从喉咙里咕噜咕噜涌出来,他把手捂在脸上,眼睛一眨不眨的,视线慢慢模糊起来。莉莉娅是巴黎他资助的孤儿院里他最偏爱的小女孩,几乎和克里斯汀一样当做女儿般,后来被收养了还时不时地来探望他,关系极好。他还记得莉莉娅还很小的时候,坐在他的膝上,他给她编好小辫子,又系上绸带达成蝴蝶结,莉莉娅高兴极了,脸蛋红扑扑地说:“我以后长大了可以做你的新娘子吗?”

    再后来,道林打听了经过,妇女联盟成立之后,主张女性权益,要求性别平等、工资平等,争取妇女的主动离婚权和专业教育权,废除官方妓`院等。这些都是他从小给孩子们说的,他不知和莉莉娅说过多少回,和她说勃朗特姐妹,又说乔治桑,告诉她要做一个坚强独立的女性。

    “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不那样教她,她或许就不会死了。”道林哑声对埃里克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埃里克。……她还那么年轻呢。”

    埃里克则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地下同迪昂老师下的那盘棋,“为什么那些工人会失败呢?”他想,至少比起当年那回来,这次的革`命可已进步许多了,下一回就能真的成功也不一定。

    埃里克握住道林冰冷的手,声音沉稳,“我记得她,她并不是一个多么胆大的女孩。参加活动,还要拿起枪,这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我们该尊重她的勇气。”

    道林陆陆续续地收到他看着长大的那些孩子们的死讯,巴黎成了伤心地。

    于是埃里克主动说,“来投奔的孩子们都快住不下了,我们开个学校吧,你当校长,怎么样?”

    一年以后,学校就盖了起来,收费极低,后面还有一片校舍,给孩子们住。而埃里克的私人诊所就在同一条街上,不过几百米远,他原本想关了诊所专职担任学校的校医和老师,但意外的遭到了道林的拒绝。

    “学校是我要做的,不能剥夺了你的爱好来帮我。”

    所幸他们的积蓄丰厚,只是多几份预算的问题。

    埃里克早上待在学校,下午去诊所,心情好了,还旷工去学校给孩子们上音乐课,非常任性,可是因为他的技术实在出众,且不拒绝任何病人,费用极低,嘴巴牢靠,在灰色圈子里口碑极好。

    某年冬天,天黑的特别早,外面下了一场雪,天空灰濛濛的,埃里克围巾手套都装备好了,拿上伞正准备出门去接道林回家的时候,一伙不速之客突然破门而入,用枪指着他,“医生,抱歉,大概是要拖延一下你的下班时间了。”

    埃里克挑了下眉,看到中间被人扶着的男人,低着头,腹部洇开一大片深色血渍。他像是没有看到头顶上的枪,低头看了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放学了。

    正苦恼了,客人又把一沓金币券放在茶几上,“我们听说过您的手艺。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要么收下钱,要么我扣下扳机。”

    埃里克嗤笑了一声,似乎激怒了对方,他知道对方轻易不会开枪,离这最近的医院也要半个小时才能到,等这时间过去的话,他们扶着的男人早就死透了。虽然不是很乐意,但埃里克还是快速地脱起手套围巾外衣来,不耐烦地说,“把人抬到手术台上去。护士已经下班了,谁来搭把手。”

    病人躺到手术台上,埃里克看清他的脸,微微皱了下眉,觉得有点眼熟。他的记性好,手术结束的时候他就想起来——当年在意大利想勾引道林那个意大利士兵。叫朱利安的那个。

    朱利安其实一直醒着,他看到那双金色眼睛的时候就认出来了,要知道,他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唯一一个打了他的脸他还无从报复的男人就是这个了。过了那么多年,他也记得这个耻辱。

    埃里克看他醒过来,问,“还有什么吗?”

    朱利安想了想,摇了摇头。

    埃里克转头就准备走,“手术成功了,子弹已经取出来,血也止住了,到明天早上没发烧的话就是完全没问题了。我得回家了。”

    刚走出半步就被人拦住,“医生,你可不能走,既然要等到明天,那你就明天再走吧。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医生就该对病人负责!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转头就去找条子。”

    朱利安看到埃里克的手,想起当年手下的转述:他没有带枪,只徒手就拗断人的脖子,比折断一根树枝难不了多少,我们向他开枪,可一颗子弹也沾不到他的衣角。

    埃里克嘲讽地笑了声,“我是医生,还你是医生,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我说不会死就不会死。而且你要再打听一下,就该知道上周警察局局长夫人还给我送了块蛋糕呢。”

    朱利安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地对手下说:“让他走吧。”

    埃里克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记得我?”

    用的是“记得”,不是“认识”。

    朱利安没说话。

    埃里克只说,“什么时候退役的?”

    朱利安想了下,就算是那回聚会屠杀,他的目标也只是一个人。而自己也不是硬要脸面的人,同埃里克像老友般寒暄说,“很多年了。我和一些兄弟移民到了这里。开了几家面包店和建筑器材店。”

    埃里克点点头,“在这里休息也可以,明天下午我要开张,那之前离开。”

    经过会客厅的茶几时,他拿起那沓金币券,毫不客气地塞进了口袋里,“谢谢惠顾。作为附加服务,隔壁橙色门的房间有饮料和食物,你们可以随意取用。”

    道林后来也遇上了黑色势力的困扰,与埃里克说过之后,埃里克就会去找他的朋友,事情总能得到解决。

    道林问:“那是什么人,我怎么不认识。”

    埃里克回答:“意大利黑手党。”

    道林想到当年的中枪,打个寒颤,“那不是意大利的吗?怎么纽约也有。”

    “移民过的意大利人组织的。”埃里克说。

    道林心有余悸,“算了,我不要认识。”又说,“你也小心点。让他们办事不需要付出什么好处吗?”

    埃里克安慰他,“我能搞定的。”

    道林点点头,便将事情甩到脑后去了。他对埃里克的信任是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已然根深蒂固无法动摇,埃里克说不用担心,那就是不用担心。

    校长那么多年没有结婚,学生们渐渐的也察觉出他和医生的亲密关系来。

    后来也有学生这样说道林——“……教授完全医生宠坏了,只要医生在场,他就要偷懒,让医生帮他做这做那,但是医生从不拒绝。我记得教授柱上拐杖以后,有一回散步,发现自己鞋带散了,转头看了医生一眼,医生立即蹲下帮他系鞋带,愈老愈像个小孩似的。后来教授还养了一只布拉多尔猫,被隔壁的牛头犬欺负了,他用拐杖笃笃的敲邻居的篱笆出气,狗叫起来,他转身逃掉,去找医生要医生帮他欺负回来。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之后,那只神气凶狠的狗一看到教授家的猫就怪的像兔子一样,一看到医生就逃个没影,一看格雷教授就吐舌头哈气,然后格雷教授就会说‘哈,你这条丑狗!’”

    科技发展的迅速也是道林意想不到的,1877年,电话出现,道林立即给自己家装了电话机,他喜欢这个小东西,起初只是觉得新奇,这是他想也想不出来的玩意儿,每次换新,他也跟着换新的电话机,后来甚至能给巴黎的克里斯汀去电话。1879年电灯被发明,当这能发光的玻璃泡刚开始普及时,他就积极地给自己的宅邸、埃里克的诊所,还有学校都装了上去。他依然不差钱,这得益于十五年前,被他帮助过的瑞典年轻人诺贝尔因为公司爆炸事故工厂倒闭之后,向他求助时,他给予了资金帮助,数量不多,只有两万,他并没想到投资,只希望这个年轻人不至于太过潦倒。没想到几年后对方就在德国东山再起,且给了道林百分之二的股份,道林没太在意,后来才发现这相当值钱。

    道林还听说这小伙子的事,说是诺贝尔有个女职员要结婚了,他给予祝福,问女职员要什么礼物,女职员说想要他一天赚到的钱,诺贝尔花了两天计算,得到数字是四万,他说到做到,真的给了女职员四万当做结婚礼物。

    他可比我还阔。道林想。

    到了1884年,道林将马车换成了四轮汽车,没几年,街上车水马龙来往的就都换成了汽车,可有派头,有体面有地位的人家是一定要配备上这个交通工具的。

    毫无疑问的,道林的业余兴趣爱好摄影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可以拍摄彩色相片,无论是质量还是速度都得到了大大的提高,他想起他小时候那会儿需得保持姿势静坐很长时间才能得到一张照片的费力劲儿,到现在,那是无法想象的事了。

    学校的学生合照,克里斯汀家的全家福都出自道林之手。

    然而很遗憾的是,他搬来纽约之后,写了信让克里斯汀将巴黎旧所的东西都整理了寄过去,可是货船在海上遭遇暴风雨,一船的货物都沉入海底,其中就有道林年幼年轻时的照片。得知消息时,他真是如遭雷击,郁郁寡欢觉得自己的风华正茂都一概被淹没,难过极了。

    ——直到1910年的一场拍卖会。

    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二岁,辞掉校长职务两年,头发雪白,还算有精神,是个实实在在的老爷爷了,孙子都有了。克里斯汀的儿子带了十四岁的小儿子,假期来纽约度假,道林看他愁眉不展的,打听以后知道他是喜欢一个姑娘,但追求不得,活泼生动地给孩子们吹嘘:“追求姑娘不就一回事儿!太简单了!我来教你。有几个要点。你要风趣、幽默,不能让人觉得沉闷,还得有知识涵养,说话不能没有底蕴,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是最重要的吗?”单纯的少年呆呆的问。

    “是长得好看!”道林掷地有声振振有词地说,骄傲的鼻子都翘起来了,“想当年!你们爷爷我可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喜欢我的女孩子不要太多!我就是不说话,也有很多女孩争前恐后的和我搭讪!还有个年轻寡妇的伯爵夫人邀请我做她的情妇,那叫一个漂亮,我还记得她雪一样的肌肤,檀木一样乌黑的头发,还有宝石一般的绿眼睛……”正怀念着呢,就看见埃里克走进来大厅,道林吓了一跳,赶紧说,“但是你们的爷爷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这样不正经的事我是不会干的!所以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

    又补充,扳起脸来一本正经的教育说,“我和你说,虽然外表的美丽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美丽的心灵!像爷爷我,就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虽然我长得好看,但是我从不以貌取人,灵魂的契合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

    小孙子似懂非懂,皱着眉,很想说:你最求姑娘那么厉害,最后却和个男人在一起了?他不敢这样说,就换了个话题,“爷爷你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吗?”

    道林相当有自信,“那是当然!”

    “我可以看一下吗?有照片吗?”

    说到这个道林就萎顿下来,“没有,弄丢了。”

    小孙子梭巡道林的模样,依稀还能看到挺拔的轮廓,但也不是很相信道林的话,他太了解道林爷爷了,这老家伙,满嘴甜言蜜语,一半是假的,吹牛就更不能相信了。

    道林看他不信任的表情,就吹胡子瞪眼了,气哼哼地说,“不信你问埃里克,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美男子。”

    埃里克附和他,“没得假,你道林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呢。”

    小孙子看看埃里克一副认真严肃的脸,腹诽,谁不知道凡是道林爷爷说的,你都绝对赞同,就是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要你作证,你也能眼都不眨的说,对,这就是真的!

    两个老家伙,都不可信!

    几天后,他们去参加了一场慈善拍卖会,所有拍卖商品所得的利益都会捐给慈善机构。

    第七件拍卖品是一幅画,主持人声音响亮的在台上介绍:“……这是英国画家霍尔华德·巴兹尔的作品,巴兹尔曾经为女王作画……”

    道林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谁,他上辈子的挚友,这辈子几面之交的陌生人。都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等到画上的丝绸盖布给拉下,道林看到这幅画,瞬时间就呆住了——

    画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一张天使般美丽精致的脸庞,那双蓝色的眼眸直率纯净,好似在看着你,他微微笑着,鲜红的嘴唇线条优雅,金色的鬈发犹如阳光编织出来的一般,这幅画用了古典笔画,几乎看不到笔触,这以为着画家每画一笔就得用磨砂纸擦去多余的笔触,画出一幅这样的画需要至少半年时间,非常需要耐心和细心。而道林知道,自己这辈子可从未给巴兹尔做过模特,这幅画和上辈子那副又有些不同,是另一幅画,这说明巴兹尔是凭着自己的记忆画出了这幅画。

    道林恍惚的时候,周围的人已经开始竞价了,差点就被人买去,他回过神,赶紧举起牌子给出报价,“一万!”

    “一万一千。”

    道林毫不犹豫地加价,“两万!”

    小孙子没想到爷爷这么豪爽,吃惊地看过去。

    道林最后以五万的价格竞拍到了画,但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小孙子很奇怪,“你不是拍到画了吗?为什么还这样不高兴。”

    道林说:“这幅画上画的是我,居然才买五万!”

    小孙子:“……”

    埃里克在边上说:“你该和我说的,这样我就帮你竞价,我们可以花十万来买!还嫌少,还可以加,你想要多少就多少!”

    他们离开拍卖会时,和他竞价的男人焦急的拦住了他们,操着一口纯正的英音英语,很诚挚地说,“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是先生,能否将这幅画装让我给我。”

    道林自然不乐意,“你要是想要刚才就该多出钱。”

    男人赧然说,“我该介绍一下,我叫道林·巴兹尔。”

    道林:“……”

    埃里克:“……”

    “这幅画是我爷爷的最喜欢的珍藏之一,出了点意外才流传出去,我就是为了追回这幅画才赶来的美国。”男人恳切地说,“当初这幅画弄丢的时候,爷爷就很难过,一直想追回来。几年前他去世了,我无法不遵循他的遗愿。”

    对方看起来又真诚又可怜,道林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抱歉,我不能转让给你。”

    “我是只带了三万,所以才没能拍下这幅画,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个月就可以弄到六万,不,七万,我加两万的价钱!”

    道林摇头,“不,你就算在拍卖会上出到七万,我也能加到八万啊!”

    对方急躁起来,“九万!”

    道林依然摇头。

    “十万!十万呢?我只有这么多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肯同意,我就是去借债也要还上的。”

    道林铁石心肠地说,“多少都不会给的!因为这幅画上的人就是我。”

    青年怔住。

    “我的名字叫做道林·格雷。”道林缓缓地说,“画的背面还写着‘送给亲爱的道林·格雷’呢。不过我一直没有收到过这个礼物。”

    从十五岁,到七十二,都过了半个多世纪,他才知道还有这么份礼物。

    青年记起来,自己曾在爷爷临终前问过他,“那幅画有那么重要吗?”

    “我原本想要把它送给我的一个朋友,我一直在探听他的消息,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是我不敢送,如果你能把这幅画找回来,他还活着的话,就把这幅画送给他,或者送给他的后人,找不到的话,就一直保留在家中吧。”

    道林可不知道这么多,他指挥着小孙子捧画,高高兴兴地回家,把画装上玻璃罩,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但凡有客人来,一眼就能看到画上的美少年,一旦询问起来,道林就得意洋洋地说,“这个是我年轻时候的画像啊!”

    客人总会恭维:“没想到您当年还是个这么出众的美男子。”

    道林就谦虚说:“不敢不敢,还过得去。”

    道林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青春般充满热忱,“竟然还有这么一幅画!没想到!”

    埃里克却冷冷说,“巴兹尔最好没有下地狱。居然还敢给孙子取名字叫道林,太狂妄了。”

    道林:“……”

    艾伦·米尔恩先生来拜访道林的时候,道林也给他展示了这幅画。

    享受了一番恭维之后,道林将对方要的资料装在纸袋里递给他,还有一杯热咖啡。米尔恩先生是英国情报局在美国的情报收集特工,这好像是个刚成立不久的部门,去年还是前年吧,道林不是很清楚,道林在美国这么多年交际广泛,当对方找上门来问能不能为祖国帮点举手之劳的事,道林说,“没问题。”

    没过几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

    而一战结束时,道林也还活着,但他的老朋友已几乎全部死光了,连女儿克里斯汀也垂垂老矣,只剩下他和埃里克。他八十岁,还能活二十年。

    可道林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了,他回忆起重生以前的事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很渴望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道林记得最后一次见凡尔纳,是在1903年,凡尔纳对道林说,“我们都老了,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两年后,他就去世了。

    只有迪昂还住在巴黎的地下通道里,他们回去见他时,他也还是年轻漂亮的模样,可道林已经一点都不羡慕了。

    迪昂说,“你这下知道我当年劝你的都是什么意思了吧。”

    道林惆怅地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道林忽然有一天梦见了小时候的事,他在花园里荡秋千,南茜站在旁边,有点着急的说,“道林,慢一点,道林,慢一点。”

    他以前是那么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让他做了无数次噩梦的老宅,临老了,他却思念起这个地方,记忆被时间美化,他想起洒满阳光的庭院,他还小的时候,南茜抱着他,指着庭院里的樱桃树,说:“那棵树是你妈妈三岁的时候种的,她特别喜欢在那棵树下面乘凉。”

    大概是他六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个电影这个新兴艺术,十几年里迅速的风靡世界。他的曾孙子就特别喜欢这个,说想要以后当导演。

    道林听了以后觉得挺好的,但不是很懂,孩子就笑话他是个老顽固。

    当他越来越老,孩子们就越发不乐意和他呆在一块儿,觉得他无趣,跟不上潮流,审美落伍,眼光落伍,只会讲一些夸张的故事,他们才不信这个老头子当年有多么时髦呢。

    道林老是老了,依然不服气,“不就是拍电影吗?拍就拍吧!我出钱!我们开公司!”但是因为爱迪生的电影专利公司垄断,他们的独立电影人公司只能挪位置,最后选在了一个叫做好莱坞的穷乡僻壤。“有什么的呢,房子都是盖出来的,搭吧,不要考虑钱。”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可以的话,你把凡尔纳爷爷的书拍成电影吧!能拍成电影多好啊!”

    孩子笑他,“虽然那是老掉牙的科幻了,但还是拍不出来的,怎么拍啊?”

    “说不定有一天能拍呢。”道林说完,又有点难过,“可就是拍出来,他也看不到了。”

    一战结束之后,道林决定回英国养老,福德洛老宅。

    这宅邸虽然有专人在照料,但也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于是推了重新盖。

    在拆除之前,埃里克在地下室门前,问道林,“这就是你当初放画的房间。”

    “是。”道林想了想,收起那块紫色的柩布,然后说,“拆了吧,都拆了。”

    “好,我们重新修建一遍。”

    埃里克把原先地下室的位置改掉,修了一条甬道,照着巴黎歌剧院的地下室盖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也有个地心湖。有时候仆人会发现他俩消失不见,其实就是去地心湖边上约会了。

    除了他们俩,没人知道房子下面还有这么个地方。

    还留在人世的老朋友太少了,道林都珍惜起在美国时交往十多年的米尔恩先生,米尔恩先生无疑是他的小辈了,但他回了英国,实在是没别的朋友可以拜访了。

    米尔恩先生也从特工退休了,搬去亚士顿森林附近住,他之前做特工时的掩护身份是儿童作家,退役之后没办法,继续从事这个职业,只是生机艰难,

    有回道林去时,看到他正在画一只小熊,小眼睛,圆肚子,穿件红色上衣,道林问,“这只熊真可爱,他叫什么。”

    “是吗?他叫维尼。”米尔恩说,“我准备拿这投稿,希望能赚到几个钱。”

    “我很喜欢他。如果能做过玩偶一定更可爱。”道林说,“孩子们也一定会喜欢的。”

    埃里克先到了一百年的寿命,并不慌张,他们准备的很久了,“我在人间的时间到期了,但只是**消亡,我会陪在你身边的,不用害怕。”

    埃里克依然陪着他,有时他会和当年忍不住和魔鬼说话那样,在同埃里克交流时说出声来,道林不害怕,就是吓坏了孩子们。

    孩子们以为他是神经出了问题,思念埃里克思念过了头。

    四年以后,道林也到了一百岁,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早早起床,将自己整理干净体面,穿上一件旧衣裳,款式过世的礼服,虽然很用心的保管,依然褪了色,他将银发梳的一丝不苟,领口别上一枚绿松石银别针,又把皮鞋擦得发亮。

    “爷爷,你怎么穿件旧衣服。我给你买了新衣服呢!”孩子说。

    道林摇手,笑眯眯说,“我当年第一次去见埃里克时穿的就是这件礼服。”

    孩子们只得答应,又交代他,“不要乱跑哦,很多人都会来的,晚宴庆祝你的百岁生日。”

    道林脸上还是笑着,但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拒绝,孩子们当他是老糊涂了,反正他都一百岁了,老的不成样子,宴会上也就是充当个吉祥物道具而已。

    夜幕降临的时候,客人还没有到齐。

    道林同孩子们说,“点烟花吧!我想看烟花!”

    烟花是宴会开始以后才准备点燃的,可道林这样坚持,他们只得先点了几支来哄哄他。

    金色的焰火蹿的老高,在靛蓝色的夜幕上绚烂绽放,美不胜收,大家被吸引去注意力,仰头凝望。

    等到回过头来的时候,老头子道林已经不见了。

    道林没有用煤油灯也没有用电灯,他抓着一只点燃的蜡烛穿过长长的走廊,外面是焰火绽放的响声,五颜六色的光彩像是给他披了一身光鲜亮丽的披风。

    地下通道的入口改在了温室花园里面,玫瑰丛的深处,他一步步走下,彻底进去,越走越深,那些尘世间的喧嚣慢慢淡去。

    道林甩开拐杖。

    扶着墙壁往前走,他已老眼昏花,就算点着一支蜡烛,前方也看的不太清楚,像是眼睛上盖着一条丝绸,光蒙蒙的,却看不清晰。

    他闭上眼,再睁开,踉跄蹒跚地颤巍巍前行,用尽全身的力气,生命里的最后一丁点能量。

    走着走着,有谁抓住了他的手。

    “是我,道林,我来接你了。”熟悉的优美深沉的嗓音的在道林的耳边响起,他仿佛看见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琥珀金石,心头安详。

    埃里克牵着他往前走,就像很多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天。

    年轻的光彩仿佛重新回到道林身上,他的心飞扬起来,怦怦直跳,脚步也渐渐变得轻盈轻快。

    黑暗狭窄的甬道两旁,成排的烛台上的蜡烛逐次亮起,将甬道照的犹如白昼。

    道林向前看,埃里克握着他的手回眸凝望着他,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柔和的光雾之中,英俊的让道林神魂颠倒。

    道林深深看去,埃里克金色眼眸中的自己,也成了当年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模样,年轻漂亮。

    他坚定地和埃里克漫步在这狭窄潮湿肮脏又敞亮的通道,一直前进。

    这是他们的童年,各自的苦难,踩过噩梦却怀抱着生的信念照亮前方的路途。

    终于走到尽头,世界豁然开朗,他们到了地心湖畔。

    湖的另一边飘来悠扬的钢琴声。

    道林望过去,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肖邦先生弹奏着一首曲子,间隙间抬起头,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勃朗特老师也在,她穿着灰蓝色的裙子,捧着几本书;还有凡尔纳,冲他们露出揶揄的表情;巴斯特先生则穿着一身工作袍,显得正经多了;克里斯汀也在,她提了提裙摆,向他们弯腰揖身;还有几个孩子,莉莉娅、蒙达……他最亲爱的几个孩子。

    但在这些人的最前面站着两个人,是一对夫妻,丈夫一头金发,身材颀长,妻子则是棕色鬈发蓝色眼睛,慈祥温情地凝望着道林,她轻声说,“别过了,我的孩子。”

    埃里克撑船,在平静的湖中渐渐远去,道林坐在船头,同朋友们孩子们挥手道别。

    “别过了,我的朋友。”道林说,“别过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朋友们的身影,湖也没有驶到尽头。

    道林仰头看见深色的天幕,就像是那块紫色柩布浸满血的颜色。

    “我们到了,道林。”埃里克说。

    道林紧紧握住他的手。

    *

    孩子们过了很多年才发现了花室里的地下通道。

    当年道林·格雷先生消失在他一百岁的生日上可是个大新闻,这位先生相当有名,他眼光独到,家财万贯,又交友广泛,在文学界、音乐界都享有盛誉,修建了巴黎的一家歌剧院,至今仍在运作,而他在最盛年的时候,没有像其他年轻人那样玩乐享受,而是投身于慈善界,直到他死去,遗嘱里也将几乎全部的遗产都捐献去建设慈善事业。

    可他那一年,在烟花的掩护下,到底独自去了哪呢?

    有人说他是不想被人看到死去的丑态而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面对生命的终点;也有人说他其实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或者,一百岁,说不定也没有死;也有人说因为他行善积德,得到了天神的恩赐重获青春;还有人说见到过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少年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他在海边散步,身边陪着一个黑色头发金色眼睛的沉默寡言的青年……

    谁知道呢。

    在福德洛的老宅里,最敞亮的大厅中,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副画像。

    每当有客人来的时候,总会被画上的美少年吸引。

    道林的不知多少代子孙就会自豪说,“这是我的祖先,道林·格雷。”

    那时道林突然失踪,孩子们着急极了,他们房子里窜来窜去,掀起一阵阵风。

    书房里,白蜡烛燃直最后,一只飞蛾扑过去,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撕裂的轻响。

    书桌上敞开的笔记本上,泛黄的纸上抄了一段诗——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路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回忆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唯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那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

    又怎样步上群山,

    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end·

    (接下去写你们点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