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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夫人

      疼痛越发清晰起来,脑门在颠簸中撞到了什么。

    捂着脑袋睁开眼,正好见着车帘被吹开,湿润微凉的风窜了进来。

    此时,天色将明,骤雨初歇。

    这个时候还太早,整个城郭尚在薄薄的晨雾中沉睡,遍植垂柳的古道寂静无人。车轮辘辘地转着,长街两边的柳丝拂过车顶,偶尔有雨水从枝头滑落,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我把头从车窗外缩回来,有点茫然,我怎么在车上。

    又转头看了看,更加茫然。

    东方呢?

    俯身撩开车帘,赶车的人穿着黑衣,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刀。我当然认得这是谁,看到他我反而安心了一点,我问:“木统领,教主呢?”

    “你醒了?”他没回答我,“车里的包袱有干粮和水,你拿来吃。”

    我没动,还是问:“教主呢?”

    “黑木崖。”

    “那我怎么在这里?”

    “教主命我先带你离开定州,他随后就到。”

    “为什么?”

    木统领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那一刻怪异地僵了一下,然后才解释说:“你关在地牢里的那七天,圣姑院里那个姓徐的婢女指认了你,还有莫长老院里留守的侍卫朱寒也说曾经见你来过莫长老的院子,但因为隔得远,他追过来时你已经不见,他便以为是一时眼花,没有声张。因此,你谋害圣姑之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圣姑醒来后情绪激动,多次辱骂教主,还让教主把你交出来,她要亲手杀了你。教主不肯,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拿眼睛瞅我,表情很怪,没说下去。

    “而且什么?”我追问,顺便解开了包袱,低头看了看,里面装了一些饼子和馒头,还有一个牛皮制的大水囊。

    “而且内院伺候教主的素云姑娘说,你常常与教主同睡同起,教主近来对你的宠爱情份甚至远在后院七位夫人之上,正因此才不肯杀你……于是教中的各位堂主与十大长老也闹腾了起来,一个个堵在成德殿不肯回去,说教主不该……不该为了一个卑贱的男宠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沉默了一下:“那教主说了什么?”

    木统领看我的眼神更怪了,盯着我看了看,然后他好像有点受不了地扭过了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看我,便一边拧开水囊一边再问了一遍:“那教主说了什么?”

    “教主说你不是男宠。”

    我喝水的动作一顿,垂下眸子笑了,心里微暖。

    “教主说,你不是男宠,是教主夫人。”

    “噗——”

    我喷了木统领一脸水。

    木统领面无表情一抹脸,愤愤地转过头,不理我了。

    我仿佛能见到当教主说出这句话时,成德殿中一片寂静的情形,还有那些头发花白一生古板的长老五雷轰顶的样子。

    抱着水囊平静了一下心情,我又蹭过去问:“那教主什么时候追上我们?”

    “多则五日少则三日。”

    我点点头,又想到什么,道:“长老们倒是可以先放一边,圣姑不杀了我想必不肯罢休,那教主打算怎么办?”

    任盈盈是他一手带大的,弄到这地步,想必他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吧?

    “教主让我去乱葬岗随便找了个尸体,划花脸,然后告诉圣姑,杨莲亭死了。”

    我咂舌:“圣姑肯定不信。”

    “教主说,随便她信不信,反正杨莲亭就是死了。”

    我怔了怔,指着自己的鼻子:“杨莲亭死了,那我现在是谁?”

    木统领用眼角余光瞟了我一眼,又一脸痛不欲生地移开目光,艰涩道:“教主说……说……你以后就冠夫姓,叫东方杨氏。”

    我:“……”

    我张着嘴,呆滞了好长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最后,我虚弱无力地往车内爬去,觉得自己一定是刚才把脑壳撞坏了,我还是回去再睡一遍吧,怎么发了癔症?

    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穿的衣服有点不对劲。

    这样精致繁复的花纹,昂贵华丽的料子,绝不是我的衣服。

    可这虽然不是我的衣服,我却穿得很合身,仿佛正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看了看袖口与领口的绣纹,便能确定这是东方亲手做的。

    抬起袖子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仿佛还能闻到东方惯用的熏衣松香。

    这时候,马车正途径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两边淡绿的田野,路边因风四散的蒲公英,几只鸟扑腾着羽翅飞离枝头,啾啾地叫着。

    车轮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我摸了摸衣服紧密的针线,又想到方才的事,心里的可笑却没了。东方不败从来不屑世俗眼光,他就这么自然、坦荡地承认了他与男人之间的情愫,毫不遮掩,毫不避讳,这让我感动又肃然起敬。

    心慢慢安静下来。

    这时,我终于有空去辨清马车驶去的方向,木统领一直将马车往南边赶。我心头微动,问道:“我们是去嵩山?”

    “不,去衡山。”木统领回答,“与曲长老交好的那个刘正风邀各路英雄齐聚衡山,要金盆洗手,投身仕途,从此再不问江湖世事,五岳掌门都会去,嵩山派的左冷禅也不例外,因此便不必再往嵩山。”

    我点点头,莫长老与鲁长老莫名其妙死在嵩山的事还没有查清楚,那个潜入黑木崖的刺客也身份成谜,更重要的是,东方抓了我这个假奸细,可真正的奸细还没抓到,这总是一大隐患,我可不希望日后解决了任我行与向问天,却又死在旁人手里。

    我与木统领赶了三日的路,才离了猩猩滩,赶到定州城内。木统领进了城,两手摊开一张地图琢磨,指着图上一条后巷道:“这里有一所三进的宅子是我们神教名下产业,教主吩咐,让我们在此歇几日,等他与你我汇合再启程。”

    “这样最好不过。”我忙不迭点头,没有东方在身边,我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七上八下,晚上连觉也睡不好,又开始梦见前世。

    找到了路,木统领扬鞭驱赶马车,那张一看到我就抽搐的冷脸这时终于活泛了一点,他愉悦地说:“出发前教主亲自用飞鸽与正在定州的青木堂堂主传讯,让他帮我们打点好一切,这下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成天睡在车上,老子的骨头都要断了!”

    我也露出一点笑。

    但这点笑来到宅子后,僵了。

    木统领刚把马车停在门口,侧门就出来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没有说话,相互打量了一会儿,木统领微微撩起衣袍,将黑木令露出一角。

    见黑木令如见教主,中年男人立刻跪倒在地:“青木堂堂主贾布,参见教主!”

    木统领跳下车将人扶起来,贾布笑道:“木统领,别来无恙。”

    “贾堂主也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我把车里的东西收拾好,正准备撩帘子下车,谁知我手一搭上那帘子,才撩开一点点缝,那贾布就又“噗通”一声跪下,声音洪亮地道:“青木堂堂主贾布,恭迎教主夫人圣驾!”

    我的脚本来就还没好利索,被他这话一震,脚一滑,差点劈了个叉。

    贾布被我滚下车来的响动惊了一跳,猛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两只眼珠子都快瞪出框来了,然后他僵硬地转头看向木统领,磕磕巴巴地道:“教主…教主不是说夫人……夫人要来吗?”

    木统领默默扭过了头,四处看风景。

    贾布的脸色变了又变,变了又变,看了看干笑的我,又看了看眼神躲闪的木统领,最后两眼发直、脚步虚浮地领着我们走了进去。

    “教主夫人居然是男的……是男的……男的……的……”

    我听到他一路都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喃喃自语。

    随后,贾布都没往跟前凑过,天天拉着木统领练武,一见到我就跟见了鬼似的,直接运起轻功,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这让我很惆怅。

    脚每天都有上药,最近已经消肿了,除了站久了还有些疼,已经没有大碍了。但我还是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因此闷得发慌,天天搬了个马扎坐在宅子门口,望眼欲穿地望着巷口,东方怎么还不来?

    这条巷子僻静,没什么人途径,通常都只有我一个人,但今早我搬着马扎来的时候,门槛上蹲着一个小小的人。

    一个小孩。

    小孩满脸都是脏泥和血污,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辨不清原色,烂成了一条条。他有只腿上满是血,干涸了黏在上面。瘦脱了形的脸上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他似乎冻僵了,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两只手抓着什么东西,混着泥,拼命往嘴里塞。

    我探出头去看,当我知道他在吃什么时,心头一颤。

    贾布养了一条看门狗,平时就拴在门边的石墩上,有剩饭剩菜就倒在地上给狗吃。这几天下雨了,贾布就把狗牵了进去,跟马一起养在牲口棚里。

    小孩在吃狗吃剩的饭。

    我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厨房端来几个馒头,放在他面前。

    小孩抬起头,用那双大得有点可怕的眼睛看着我伸过来的手,和手里的馒头。

    香软温热的馒头。

    他伸手接过馒头的时候哭了,大颗大颗眼泪像春天缠绵的雨,浸透了馒头,他就着又苦又涩的泪水,大口大口将这份施舍咽下了喉咙。

    我默默地看着他,转身回去了。

    门内,木统领看见了全部,眼里有点诧异,说:“你倒好心。”

    我讽刺地笑了。

    我从来不是个好心的人,我也很少对人好心,给他馒头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后悔想起了自己,想到很久以前,那个因为饥荒战乱流离失所,一路乞讨,挣扎着活下来的自己。

    下午的时候,我又搬出马扎,推门一看,那小孩还在。

    他安静地抱着膝盖,坐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半仰着头,清水般的眼睛望着铁灰色的天空与风雨中颤动的树枝。

    见我搬来马扎坐在门口,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凝望天空。

    我也没理他,等天晚了,我收起马扎回去,他拿出没吃完的馒头,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馒头冷了硬了,他就张开嘴,去喝屋檐滴下的雨水。

    我沉默着关上了门。

    半夜的时候内急,披起衣服去茅房,回来时心神一动,便往门口去。小孩果然还在,他痴痴地抬头看被雨水洗净后,挂满银星的夜空。

    我坐到他的身边,和他说了第一句话:“在看什么?”

    “回家的路。”

    我挑了挑眉毛:“看到了吗?”

    他摇摇头,用有些稚嫩的声音,很慢很慢地说:“看不到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走了很久,这里没有我家,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我觉得这小孩有点意思,年纪小小的,说话倒是老气横秋。

    “几岁了?”

    “十。”

    我怀疑地看了看他,他瘦的像是只有六七岁。

    “你叫什么?”

    他转过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声音很轻很轻。

    “孟星魂。”

    我点点头,正想接着问他什么,头顶上忽然传来猎猎的风声,我立刻抬头,仿佛看到了什么掠过,是他回来了!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我立马站起来,大步往卧房跑。

    卧房在二楼,我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时,忽然闻见了房中透出淡淡的血腥味。

    猛地推开门,点亮了灯,里面没有人,地上有一件衣服。

    一件被血浸透的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