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从寒原到水乡,这一路走过,白日渐长,黑夜日短,待到极近碧云山的西关之处,春水已绿,远山含黛,蜂飞蝶舞,烟花三月,胜景乍涌。
碧云山三面环水,山脚外有个小寨子叫落虹寨,落虹寨原本不大,只有直通通一条街道,只有附近的山民采摘些各式菌菇前来贩卖,两旁矗立着江南寻常可见的白墙灰瓦。后来,因为碧云山的名气常常有慕名而来的人在此等候,虽大多失意而返,但是对小镇的发展却有了意想不到的促进,小镇一再扩建,商贾来了,酒肆客栈来了,细绒绒的青草从石缝里面冒出来了,蛰伏多年的南国风情忽然招展起来,连围着小镇的碧落河和龙渊湖也热闹起来。
而这一切的热闹当仰仗于那高高在上,神秘的碧云学院,加之能入得碧云学院的人,都是寸有所长,故而本地对于书院的人都极为尊重。
从落虹寨要到碧云山,中间须得度过一汪深不见底的龙渊湖,传说先民时代,曾有人亲眼见过修行的长龙自此升空,因而得名。
落虹寨中水道纵横,河岸各种果树杂植,自春日采荷叶的姑娘走街串巷开始,便有调皮的孩童日日等待棵棵树上花骨朵的凋谢和青涩果子的长成,总有不小心因为贪吃的幼童噗通落尽河中,但不用担心,他们大多就势一个猛子扎下去,老远的河面冒出头来。
陡然来到这样的小寨子,舒适闲散,宁卿面上也如春风暖化一般,柔和不少,到了寨子,他们换了一身行头,打扮成求学的学子,在寨子里面的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起早前往碧云山。
店小二是个热心的,特别是看在打赏慷慨的份上,一股脑儿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抖搂出来:“几位公子来的巧,过两日正好是碧云山的收徒之日,山上会有夫子下来,拣选资质得当的弟子。这碧云山收弟子,从来不看出身,不问家世,只要资质出众,和求学的目的相匹配,那便有戏。否则,任你金山银山的搬来,也见不到夫子们一面。”
宁卿好奇:“可是这不是叫碧云书院吗?为何连弓~弩骑射医道木艺也有教习?”
“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这碧云学院呐,说是个学院,那是因为他最出众的便是太学馆里那一套,可是除此之外,其他的课目也是云集齐全的。只要你有资质,有目的,那就一定有适合你的夫子。”
小二笑眯眯的说完,又上了一次茶水,在桌边徘徊,慕容昕笑了笑,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侍卫将碎银递给他,他这才连声道谢出去了。
从落虹寨出发,在寨子渡头搭船,可直接到碧云山下,那里有常年待客的驿馆,住宿倒是方便。
到了渡头,只见船只一个接着一个尽数排行,一条船上分成两排对立的雅座,前面拉了薄帘,而中间的过道上则只是竖着数根扶手的柱子,方便行人站立,在船舱往后一点,特别设置了几个宽敞些的木质座位,前面没有拉帘,想是给那些有特殊需要的路人准备的。
尽然有序,礼仪周全却又兼顾寻常路人的需求,这碧云山下的一条小小渡船便已经透出此处的不同。
宁卿等人先行上船,因情况需要,慕容昕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统共七个人,占了船上一小半位置,紧接着,又有穿着白衫支缀,带着飘巾的书生模样挤了进来,他们一路谈笑风生,上船便引得不少人注意。
待到雅座都上满了,这才开始往过道里上人,摆船的船夫吆喝着:“最后面的安稳座请留给那些晕船的老弱妇孺。”
很快,船将上满了,就在紧赶着解锚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妇人,年轻的是个小媳妇,肚子隆起,眼下虽然披着挡风的斗篷,还是可以看出月份已经五六月了,小媳妇垂头不语,旁边站着的似乎是她的婆婆,一脸严肃,似乎刚刚训斥完自己的儿媳。
掌舵的就说:“这位大婶,这船都要开了,您要不等下趟。”
“等下趟,还不是这么挤,我们有事,紧赶着去对面,行个方便。”
掌舵的看了看那小媳妇,还有她手上拎着的小饭篓,叹口气,转身开船了。
听的船中间的人议论,原来这小媳妇的丈夫在湖对面开了一个茶寮,每日须得要家人送饭。这婆婆规矩大,即使是媳妇有了身子,还是要她日日前去,风雨无阻。
上了船,开了一会,那婆婆就在船后面的安稳座上扫视,终于停留在上面坐的一个少年上,他从上船就一直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埋头看着自己的脚,身上的衣衫穿的也不算周正,从上面看下去只能看到半张白嫩的脸。
“这个小哥,你起来让我媳妇坐下行不?她肚子里面怀了小儿郎。”她这话平铺直叙,既看不到里面的不客气,也看不到里面的客气。
然后那少年眼睛也没抬,还是低着头:“我不舒服。”
他旁边坐着的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爷,也没有起身相让的动作。
婆婆似乎没想到少年竟是这样的回答,又补了一句,话里已有了不满的味道:“小儿郎,看你也是想去碧云山的人,这么些眼睛看着,你站一下,对你身体也好,名声也好。”
少年没吭声。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看不下去,道:“细伢崽,这个小媳妇怀着身子,你让一下,万一有事怎么办?”
少年忽的嗤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又细,却清晰,他转了说话的方向,没有抬头:“管我什么事。”
妇人面目就不是个善茬,被个黄口小儿这么一喊,顿时一恼:“就你这样的,也妄想去碧云山求学——这样好声好语同你说,却是油盐不进,毫无尊老扶弱之心,真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教导你的?”
少年往身后的靠背一靠,到了变声期的嗓子说话嘶哑,却又冷沉:“我父亲说,多管闲事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妇人一时噎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那婆婆倒是立马怒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一个座位,很难吗?!如果的儿媳妇站不稳出来问题,你良心过得去?!”
少年只用了半边脸斜睨了她一眼:“你这么关心她,带她来挤什么?大把的雅座一人一位。”
婆婆顿时面色难看,喝问:“这又不是你的船,这个位置是你的么?凭什么我们不能坐!”
少年冷笑:“没说你们不能坐,但是也没说我必须得让。”
婆婆回头看了船工一眼,船上沉默着,雅座里面的人大多有自己的身份,不会轻易开口,而外面的人显然早已经认识这位声名在外的婆婆,也没有说话,她的年纪,见过一点世面,学的十成的应对,兼顾泼辣和力气,几乎没有多想,她竟然生出了手,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位婆婆拉起来。
她的一只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薄薄的衣衫出现细细的撕裂声,少年突然变得特别阴沉,他抬起了半边脸,一只细长弯曲的内双凤眼看着这个女人:“拿开你的脏手,不然,我拧断它。”
这个时候才看见,他一直隐藏的另外半边脸上竟然是青青的淤紫,还有几道血痕,而他前面的衣衫上还有喷溅的血迹,这分明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那个婆婆吓了一跳,但是已经抓住的肩膀,怎么能这时候就撤退,她咬牙硬撑,想要用群众和她弱势的身份争取新的胜利:“怎么了,一个小痞子,以为脸上有点伤,我就怕了你不成,我告诉你,我儿子就在碧云山下,和山上的夫子们可熟悉,到时候,别说是去求学,担保你到了山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张氏在这龙渊湖边住了几十年,这里的哪条船没坐过,还怕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毛孩子?今天这个座位,你让也得让,你不让!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说到这里,她手微微颤抖,因为少年突然站了起来,她慌忙撒手,然而已经撕开了少年的衣袍,衣袍肩膀裂开的地方,里面是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和血迹。
少年正是迅速成长的阶段,比婆婆高了小半个头,他看着那个婆婆:“你说什么?”
“再说一次。”
婆婆眼睛直直的瞪着她,媳妇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但就是这轻轻的一下,那婆婆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被惹恼了,她毫不畏惧大声的将刚刚的话说了一次,其中特别加了对少年父亲教导的怀疑。
少年突然笑了:“我父亲告诉我,要么不做。”他一手抓住大妈,单手一扬,“要么做绝。”
噗通一声,他竟然直接将婆婆扔下了湖,水声四溅中,一船的人惊呆了。
宁卿等人从船后面的细沙中看到,船工立刻跳了下去,开始救人,船停在原地,被风缓缓送到对面。
然后那个少年看了已经惊呆的儿媳妇,缓缓说:“跟着这样的婆婆,你也不容易,不用谢。”
轻纱缓缓吹起白纱,透过白纱,雅座里面的人看到了那个少年阴沉而俊美的脸庞。
慕容昕嘴角扬起一丝笑,转头看向宁卿:“这个小子,有点个性。”
宁卿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弟弟,一瞬间,目瞪口呆。
“幼今?”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个一脸阴沉,冷酷无情,面带嘲弄的少年,这个离开时还是孩子的弟弟,现在正迅速成长为一个少年,但是这样的成长,显然,有点偏离了正确的轨道。
这个状一直告到了碧云山的教习先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