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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番外四

      大理寺的牢房环境总归是比刑部那边的好上一些的,至少在这方寸之地内不必铐上铁链,配上一桌一椅,木板床上有铺有盖足以御寒。

    想当初提出改善大理寺囚犯生活的就是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万万没想到的是多年后竟然造福了我自己。

    虽然我认为如今的我只是一介平民,根本够不上政治犯的待遇,不过仔细一想,毕竟这里是宋郎生过往当差的地方,上下关系也都熟络,大抵把我放在这儿他心中也会踏实一些。

    我在天牢里已待了有那么四五天了。

    大理寺丞几乎天天都拎着篮子来看我,顿顿都摆满了酒菜,且没有一次重样的,我看着他也不像是要审我的样子,如此殷勤,多半是因我与宋郎生的关系,琢磨着没准我这假公主摇身一变就能成为一国之母了,这才好好伺候着。我有几次是想好好与他探讨一下大庆的律法替他分析一下朝廷结构好让他死了这条心,转念一想,只怕我也过不上几日安稳日子了,又何必白白辜负这一桌美食佳肴。

    就这样混混沌沌又待了两日,终于有人来探监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陶渊。

    狱卒退下的时候陶渊几乎立刻跪下身,道:“陶渊来迟,公主受苦了……”

    我从床上站起身,“陶主事,如今我已不是什么公主了,你唤我的名字便好了……”

    陶渊道:“不论你的身份是什么,你永远都是明鉴司的主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将他扶起身来,“现下外头是什么状况?”

    陶渊道:“这几日,萧景岚因辱骂犯上暂被软禁,皇上着大理寺彻查,竟查出那宫中太后乃是萧景岚所找人假冒的,朝中上下无不震惊。更不料,其党羽趁机带兵作乱,意图逼宫篡位……自然,最终还是被羽林卫所制服,如今萧景岚也正关押于这天牢之中……皇上之所以并不急于救你出去,也是因为此地最为安全,待风波稍息,他便立即遣属下来此同公主详述……”

    听陶渊一口一个“皇上”,明知他所叫的是宋郎生,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我讷讷道:“他……真的当上皇帝了么?”

    陶渊慢慢点了点头,“如今诸方斗得厉害,三言两语亦难断言,两位先帝的遗诏皆如此授意,纵使不少人不甘臣服,却也寻不到更适合的继位之选……眼下皇上尚未登基,朝中几党蠢蠢欲动,各藩地王爷侯爵都在赶往京城的途中,皇上的一言一行稍有差池形势随时可能不利,还需过了这段日子方能定心……”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怕……朝中至少有半数人都奏请‘皇上’要将我处死罢……”

    陶渊闻言稍稍一惊,赶紧道:“皇上必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保你平安出去,公主不必过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真的太后可找到了?”

    陶渊怔了怔,摇了摇头,“萧景岚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只怕……”

    “不会的。他当日还不知真太后并非他的生身母亲,不至于下得了那样的狠手……我想太后现下应当是被软禁在某一处……”

    见陶渊做出沉思之态,我抬眼望向他:“不知可否安排让我与他一见?”

    景岚被关押在天牢最深最底里的一间贵宾房里。

    所谓贵宾,即几年都难出这样一号身份尊贵的谋逆党来。

    虽然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是得到了大理寺丞的首肯来见景岚一面。可大理寺丞坚持认为景岚是个头号危险人物,说什么也不肯狱卒开锁,我索性把我那屋的凳子搬来,坐在门外,继而屏退诸人,想要单独同他说一会儿话。

    蜡烛燃成泪滴滴滑落,木栏内灯火恢恢。

    景岚早就听到动静了,只是一直背对着我装睡不起,过了良久,他见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才缓慢地翻了一个身,一手撑着头,凝向我道:“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这么一问,我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景岚的脸色在灯火光影下有些朦胧,看的不太真切。我莫名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偷偷溜去东宫找大皇兄玩,那是个暖暖的春日午后,他懒懒地躺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见我来了,浅笑揉了揉我的头发问:“小妹,来找我做什么啊?”

    弹指一挥间,那些温情都已烟消云散,仿若从未有过,我们便已形同陌路。

    我淡淡道:“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因为有些事我想不通,所以就来问你了。”

    他面无表情看了我半晌,突兀地笑了一笑,“你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替宋郎生来问太后的下落?呵,你就是一直这么蠢,才会被景宴、被父皇利用到最后一刻……”

    我道:“你还唤他父皇,证明你心中还是把他当成家人的……”

    景岚当即噤声,见我仍在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我把他当成家人,是又如何?他呢?他又把我当成什么?一颗巩固权位的棋子,用过之后弃之如敝履!”

    我默然道:“当年……是你……是你遇到绮萝姑娘之后坚持要离开的……否则父皇……”

    “哈哈哈哈哈……”景岚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襄仪啊襄仪,你以为,当年是我为了一己之私,抛弃了你们独自逍遥去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道:“当年,我见父皇为前朝叛乱之事殚虑过甚,龙体日渐消瘦,便想要替父皇分忧排难,帮父皇揪出前朝幕后的真凶,以解父皇之忧。我那时,因不放心你与那来路不明的‘大哥哥’来往,便派人去查他的底细,不料竟从他身上查到了君锦之,更查出了前朝天大的秘密。我深知若然被他逃脱,假以时日开启前朝密地,只怕,于我大庆又是一场劫难……”他的目光转向跳跃的烛火,“故而,我苦心筹谋,一方面派人追捕逃亡的瑞王一家,另一方面从武家入手……那时虽然受了剑伤,让瑞王他们逃脱,但总算得到了前朝密地之所……”

    他起身看向我,“我迫不及待地赶回京城,想要把此事禀告父皇……结果你猜怎么着?瑞王一家在逃亡途中死了,父皇得知是我将他们逼入绝境于是龙颜大怒,不仅未有赞赏我半句,更在满朝文武面前将我斥得无地自容,说我擅作主张,擅自调兵,如此重要的一条线索因我而断……哈哈,他甚至没有发现我胸后的衣物都渗满了血!”

    我呆呆地看着景岚,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当时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气父皇不懂我,不懂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为了大庆!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我得知密地所在……我想,终有一日,他能理解我的苦心,待到那时我再将一切都坦白告之……”

    景岚眼睛逐渐通红起来,他闭了闭眼,“可自此之后,父皇待我就愈加冷漠,不论我做得再好,做得多么用心,他都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开始消沉,终日不理朝政终饮酒解愁……也是在那时,我遇到了绮萝……”

    听到此处,我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父皇不是看不到景岚,而是在那时,他就有心冷淡他,天之骄子受到如此冷待,就极其容易误入歧途……

    我忍不住道:“……何以你当时不告诉我?何以你要暗派采蜜替代我私奔,却不同我说大哥哥的身世?”

    景岚在黑暗里迟疑了一下,淡淡瞥向旁处,“告诉你做什么?若你得知心上人乃前朝旧主之子,不过是让你徒增痛苦罢了……”

    他只是想守护好他的小妹妹而已。

    我咬住嘴唇没有说话。只听他低声说:“后来……父皇极力反对我与绮萝的婚事,甚至当着绮萝的面让我只能从她与太子之位择其一……我心灰意冷,只觉得这皇位江山也无甚意思,既然父皇要我走,我就走好了,只要绮萝能同我在一起……呵,如今想来,父皇那般动怒,只不过是因为我追杀了他的亲生儿子,他之所以将我除去皇籍,只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将太子之位传给景宴。”

    景岚问我:“究竟,是我不把他当成父皇,还是他不把我当成皇子的?”

    这一点,我无法反驳半句,他见我哑口无言,又笑了笑,“你以为我回来,是因为我反悔了,重新恋眷皇位了么?你可知,那几年绮萝随我在外受了太多的苦,我纵满腹经纶,到了民间却是四处碰壁,虽不至三餐不继,却总难免为生计而奔波……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想过回到原来的位置……”

    “那……是为何……”

    “直到绮萝生了重病。”景岚深吸一口气道,“我变卖了所有的家当都无法替她医治。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想到回去求父皇,就带着绮萝赶到了皇城前,让朝中旧友替我去告之父皇我的来意,却被拒之门外。我只能等,一直等到第三日,他才派人来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打发我离开……可是那一夜,绮萝……没能熬过去……”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如果……如果他肯早一点来见我,哪怕早一点让宫中的太医替绮萝治病,绮萝就不会死!是他!是他害死绮萝的!”

    桌上的灯晃了晃,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景岚道:“自那以后,我终于明白,这世上,若无权势在手,你根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最心爱的人都无法保住……”

    我的心微微一颤,他道:“你与我不同,你与宋郎生私奔时,尚有父皇为你们铺路,有银子,有贵人相助,能够随时买一间屋舍过安逸的日子……”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你知道我们在哪儿?”

    “你动用了那么多人脉,我焉能查探不出……”他自嘲道,“你一心想要过清净的日子,我又何必去搅扰你……我以为,至少你不会阻止我……”

    我紧紧握住衣角,“大哥,当年你在我身上下的忘魂散并没有要了我的命,足以见得你还是把我当成妹妹看待的,可你为何对景宴却起了杀心……他毕竟——”

    “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景岚漫不经心地打断我的话,“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么多,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不,我只后悔当初尚存一丝犹疑,不论是对你还是景宴,到头来,我终究还是输给了那所谓的一念之仁!”他略略抬头看了我一眼,“话已至此,你以为我还会将太后藏身之处告知于你么?”

    我沉默了许久,“你处事素来谨慎,不轻信于他人,又怎么可能会把太后放心交与外人看管?景宴重病期间,你甚少离宫,太后多半是被你软禁在宫中的某一处,我就不信搜遍皇宫什么线索也探不出。”我缓缓起身,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我来不过是想求一个答案,原本就不是来探听太后下落的。”

    见我欲离,他往前踏出一步,“若太后平安归来,你以为她会容你平安活在这世上?”

    他拖动着腿间的锁链,双手搭在木栏之上,眼中冷冷地,“父皇走了,景宴走了,连你的公主尊宠也不复存在了……你心中清楚得很,到了今日这番地步,你若不能自私一次,便是与他此生无望了……”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和我说起这个,心中蓦然一空,“你……”

    他墨色的瞳仁映着跳跃的烛火,“我是输了,可我并非输给了景宴,也不是输给了父皇,更不是输给了宋郎生。我是输给了上苍,是上苍给了我这样一个从出生起就已注定好的命运。你也一样……小妹。”

    他唤我小妹。

    我感到自己的双肩在微微发抖。

    我想,这就是命运的可怕之处,如果大哥当真是父皇的亲生皇子,也许今日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是很好很好的。

    “早点歇息吧……”眼眶一片水雾缭绕,转身离去之时,我听到自己低沉的嗓音,“多谢你。大哥。”

    第二日,大理寺丞邀功似的来告诉我,太后果然是被藏于景福宫的地窖之下,虽已昏迷两日,但太医说并无性命之虞,只要好生歇养,不日便能康复。

    我笑了笑说:“那甚好,你又可以升官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还多亏了你提醒……只是你却不让我告诉他们……”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说了顶多是在我的死刑罪里加上一笔功劳改成无期徒刑,倒不如多把机会让给颇有前途的年轻人,也算还了他那么多顿美味佳肴之恩了。

    本来与这小兄弟还算投契,还打算在离开前好好与他道声别,没想到当日夜里,我就被一拨看上去来路不明的人不声不响地给带出了大理寺。

    一般情况下,能把一个死囚带出天牢的不是劫狱的就是以权谋私的,考虑到劫狱是不可能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就在我糊里糊涂被这班人送上马车的时候,基本就能够判断出是谁的手笔了。

    当马车缓缓停下,我掀开车帘一眼望见眼前的府邸时,倏然,有一种时过境迁之感。

    襄仪公主府。

    马车上的人没有继续跟上来,我推开府门,掌心触及一片薄灰,我想,如果柳伯还在,他一定不会忍受堂堂的公主府门不擦得光光亮亮。

    夜寒幽凉彻骨,我缓缓踱入府中,曾经此处花团锦簇,院中架满蔷薇和海棠花,如今独独一湖沁水,冷月随波,一切骄傲与繁华皆湮没沉寂。

    人生如此变幻无穷,我莫名想起那一年把他迷晕掳入宫中盛气凌人地同他说:“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宋郎生,这驸马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那时候,天高云阔,花正浓,我们都还无知而无畏。

    阶下青石子蔓成甬路,沿着游廊一路通往内院,这条昔日与驸马回屋必走的小道上,青藤蔓延,丝丝垂下,是后来府邸毁损后新种的。

    当时驸马出征,我尚不知自己的身世,只想着好好栽种,让他回家的时候能看到这一片勃勃生机。

    没想到,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我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小道尽头处的碧树下。

    银光清辉洒落,树下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侧影,此刻,却也陌生到极致。

    宋郎生听到了脚步声,霍然回过身,不等我反应过来,身子蓦得一紧,已被他用力地带入怀中。

    温暖的气息依旧,怀抱依旧,依旧令人深陷,沉溺,万劫不复。

    凉风里夹杂着草木气息和他沙哑的嗓音:“我不该丢你一人在天牢里这么久。”

    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忍了太久太久,几乎快要止不住了,我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我还在恼他,想要替我拭泪,却又定在半空,“阿棠,我在延福宫所言……并非是……”

    “我知道的,你若不与景岚达此交易,他又如何能许你进宫,你不进宫,又如何能挽回局势,你不顺势而为,此时,我又如何安然与你相见,”我截住了他的话,抬头擦了擦眼泪,“你瞧,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事误解你。”

    “阿棠……我……”

    我问:“那一年,你在陈家村火场救我出来,我们回宫后一直很要好,可没过多久你就疏远我了,不论我如何质问,你都置若罔闻,你在父皇寝宫前跪了一夜,我想陪你,你又弃我而去,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了?”

    宋郎生沉默须臾,“那时,皇……父皇见我不愿配合潜于旧朝党羽之中,一怒之下便将你我的身世告知于我……他告诉我,我真正的身份是大庆的皇子,根本不是前朝皇嗣……彼时我难以接受,他给了我第二个选择,若我固执己见,他便要将你我的身世公之于众,我……”

    所以,不论我如何恳求,如何误会,他都不愿做任何解释。

    他承受了所有的一切,隐瞒了所有的一切,只是希望我能够一直无忧无虑地做那个襄仪,父皇宠爱的女儿,万民眼中高高在上的公主,永远都不必知道这残忍的真相。

    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件事当真能够遂心如意?

    我问:“那金殿下的圣旨,你也是早就知情的么?”

    他轻轻点了点头,“他始终对景宴的病况放不下心,若有个什么万一,他盼我能够力挽狂澜……”

    我抬头看他,“这些话,何以你从未与我提过半句?”

    他顿了顿,“那时景宴的身体状况比想象的要好,在整治军情处理朝政上更是顾虑周全,我知道他能担此重任,故才放下心来,选择同你离开……”

    我喃喃打断他的话:“那个时候,你只要同我说了,我决计不会任性到要你带我逃离军营……你知道我的,我从来就不是罔顾大局的人……”

    宋郎生静静望着我,他的眼,即使在这样的黑夜中依然清澈,“你一直都在委屈你自己……阿棠,我只愿见你率性而活,不为任何事所牵绊……”

    我心头为之一颤。

    不为任何事所牵绊,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可是凡间处处是苦难,又有谁能真正肆意而活?我不知真相之时,尚且能够在民间随心所欲,然而那时的宋郎生,便真能卸下所有,问心无愧地采菊东篱么?

    若当真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地脱离广陵的大牢,赶回京城来呢?

    我没有说话,宋郎生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周围静得很,我稍稍望了一圈,问:“你深更半夜地把我从天牢接出来,只怕现下牢中已有另一个‘萧其棠’代我受过了吧?”

    他稍稍一怔,点了点头道:“我实不愿你再继续深陷大牢,眼下,也只能先如此了,但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赦你无罪。”

    我摇了摇头道:“我手握权柄的那几年,那些父皇无法名正言顺要保的人或是想杀的人,哪个不是经我的手去暗中命人捏造证据,方才达到目的的?哪怕是在当时,朝中的弹劾奏疏就从未间断过,只是朝中几位元老多半也能猜出那些与父皇有密不可分之关系,又岂能当真摊开来明说?墙倒众人推,且不提以往的旧恨,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已经换到第三代了,你可见如今朝中的重臣权臣与父皇时期可有大的异动?这班氏族党羽早已拴成一线,他们不让景宴动摇他们,自然也不会甘心让你去撼动。所谓敲山震虎,这一次,他们表面上如此对付我,实则也是在试探你。倘若你当真罔顾他们的党羽结盟之力,坚持要替我正名,那么下一步,你完全可以动摇他们的根基——他们会容许这样一个你做他们的帝王么?你的身世尚有空隙可钻,在朝中并无半点人脉,至少在你完全掌握到兵权以前,你绝不能再为我冒此风险了,否则,我,你救不了,连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他的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嗓音却低哑得厉害:“你说的这些我又焉能不知?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苦而什么都不去做——”

    我低下头,心中酸涩难当:“你怎么能算什么都没做呢?至少你把我平安救出来了,待到牢中的‘萧其棠’一死,便不会有人再烦扰我了……”

    他握住我的手一抖,眼中浮出满满的痛楚之色,“阿棠,你想离开,我就知道你想离开……”

    我的手臂被他掐得生疼,却根本挣不开他,他在害怕失去我,我又何尝不是。我的脑子混乱一片,只听到我自己的声音:“那我该怎么办?留下来,躲在京城的角落里,每日乔装他人而活?白天担惊受怕会有人将我拆穿,到了夜半三更就盼着你出宫来与我私会,然后在宫外看你娶妃生子,就这样偷偷摸摸地陪伴你一生么?宋郎生,你要的,是这样的陪伴么?”

    身体再一次被他紧紧揽住,几乎要被他勒得窒息,他颤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娶别的人?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你一人,这一生,也只有你一个妻子。”

    我心中狠狠一痛,若在往日,能听他如此情深意重的告白我该是满心欢喜,可此时此刻,这每一声每一字都如尖锐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向我的心口,疼得钻心,却了无痕迹。

    我没有继续与他争辩关于“一个皇帝如果不娶妃封后”会有什么后果这个话题。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深谋远虑远甚于我,我能想到的,他又如何没有想过?

    也许是我操之过急,急于让事情有一个了断,也许我们都应该缓一缓,给对方时间冷静下来,以免做出遗恨终生的抉择。

    远远听到打更的声响,原来已过了四更天,这个时候宋郎生若再不回宫,只是徒生不必要的事端。他还有千言万语要叮嘱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遂道:“我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你放心,我会等你。”

    宋郎生匆匆离去之后,他的暗卫带我到京郊的一个村镇里落了脚。

    那的确是一个地偏静谧之处,小小的竹舍被灌木丛林所绕,北临青山,南临翠湖,院落里还养了几只鸡,领头的暗卫同我说他们就住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如果我有什么需求比如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或者想写封情书寄给皇上他们都能替我办到。

    我在对暗卫这个职业表达了深深的同情之后进了茅舍,打算洗个脸先去睡一觉。

    我以为里头是没人的。

    没想到一推门而入就看到了外屋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青姑,林丹青,我的亲娘。

    我没有想到的是宋郎生居然把我娘也给接出来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我娘接出来这件事居然吱都没有和我吱一声。

    事后他对此的说法是,他想给我一个惊喜。

    所以导致了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青姑的眼前,而她听到动静睁开眼的时候亦是浑身震了一震。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有时候我会想,假使当年父皇和太后能够坦然地面对他们生育缺陷这件事,那么现在我应该会是一个普通医者的女儿,而宋郎生只要没有被其他兄弟干掉也注定会是一个被人追崇的帝王。

    我问我娘,何以这么多年来从未来找过我,至少当年在陈家村是可以有机会告诉我真相的。

    她说,真相远没有我的幸福来得重要。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以兜了那么一大圈我们还是回到了原点。

    只是每个人的心都已满目疮痍,谁都难以接受这伊始的结局。

    包括我娘。

    就在与我相见后的第五日,她留书离开了。

    一大早我醒来看到桌上尚有温度的饭菜与信纸,连拆都未拆就冲出农舍喊来暗卫们让他们分头去找我娘。

    她当真是来去无踪,在我策马纵到山涧高处欲要看一看她走的是哪条路之时,却望见了茫茫大雾。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们母女分离那么久,终于得以重逢,她怎么能忍心再度抛下我离去。

    她被用刑的伤势尚未痊愈,被用药的余毒尚未尽清,就这样独自一人,又能往哪儿去。

    我展开信纸,等眼里的雾化为泪水滴落时,纸上的字迹也逐渐地清晰起来:

    娘走了。

    此番不告而别,莫要同我置气,也莫要为我担心,娘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能照顾自己。

    倒是你,切记按时就寝就食,莫要再任性胡为,不为自己,也当多为腹中孩儿着想。

    莫要费神来寻我,娘这一生漂泊惯了,不愿一而再再而三拖累于你,更不愿你因娘的缘故放下你最珍视的人。

    他日自有相见之日。

    珍重。勿念。

    我艰难地看了三遍信,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句“腹中孩儿”是什么意思。

    忽然想起昨日我赖床不起不肯吃饭,她硬拉我起来时握着我手腕足足愣了一盏茶工夫,我问她怎么了,她沉思了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原来,我也是一个要当娘亲的人了。